这是非常遥远的旅途,安生自己也不知道将要去往哪里。他原想先去季孙氏封邑——碧城,伺机救出安定,可他并不知道怎么去碧城,并在一条岔路口迷失了方向——这里既没有指示路牌也无人可以询问。这是安生人生中第一次面临选择,“如果一生都是沿着命运向前走,那么现在的我,无论选择哪条路,都是命中注定要走的。”他发觉自己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左右看去都是宽敞的大道,“日出的方向,会找到太阳么?”东方是何处,安生对那里充满了好奇,他最终选择了去往东方的路。
出丛林后,翻山越岭地走了月余,安生来到一片戈壁,此地到处散发着饥饿与死亡的气息。依靠山神的眷顾而足以饱食的安生,很难想象这个世界会有人活活饿死,曝尸路旁,**的恶臭味与苍蝇蛆虫纠缠在一起,那些曾经活生生的人,都逐渐化作一堆白骨,而后灰尘与黄土搅在一起,成为蝼蚁的一部分。这些景象,令人作呕,远比森林中腐烂的动物更让人难受,毕竟人习惯了动物变成那样。
“战火不断,又经历几年的干旱,到处都在为粮食而忧愁,饥饿像是日夜驱散不去的鬼魅。”一个少年站在岩石上,他头发散乱,遮住脏兮兮的脸,衣裳已经破得不成样子,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地府的饿鬼似的,一双眼睛盯着安生背包里的粮食,“你却大摇大摆地背着这么多干肉和米麦,真的是找死呀!”
“我没有钱买粮食,只能自己随身带一些。”安生说,“干肉是月前在山里猎的獐子做成的,你需要的话可以拿一些走。”他善于狩猎,对于饥饿的人,他毕竟具有优势,可以尽己所能地帮助别人。
“哈哈哈!”那少年大笑起来,“方圆百里都被搜刮得一干二净,你竟然还能猎着东西,你真的很厉害呀……”他止不住流下口水,他很久没有吃到正经食物了,更别说香喷喷的干肉,简直让人疯狂!
当即两人坐了下来,收拾柴火,切下一斤左右的獐子肉来烤熟,顺便煮了点小米粥——肉可以随时猎,但米麦却很稀少,因此安生也很俭省,每人就一小碗。
干肉在火焰中发出滋滋响声,伴着火星子的雀跃,散发出绝世的香味,如同那原始时期,人们狩猎完成之后的狂欢庆祝,对自然的挑战征服与敬畏爱戴。狩猎让人直观都感受到自己的胜利,奖励也是无上勇士的勋章。安生早习以为常,而少年惊喜狂呼,围着篝火手舞足蹈,兴奋不已。
吃了一顿美味的肉,少年舒坦地躺在地上,抬头望着暗夜之中的星光,晚风徐徐而来,那种惬意让忘乎所以。“我都已经忘了这种感觉啦!七年前吴魏两国在我们莱国打仗,自那之后我的家人就一个个死去,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可战争仍然没有结束的迹象。真不知道哪天,我也会饿死在路旁。也许今天,我刚享受了人生中最后一顿美味。谢谢你!”
“是么?这就是你的命吗?会饿死在这战火纷争的时代之中。”
“哈哈,命运?说不定就是了。”少年说,“我出生的时候,算命先生还说我可以做大将军呢!别人胡说八道的梦,相比较现实的命运而言,真是太过于美好了。对了,看你的样子和听口音,你不是莱国的人吧?”
“是啊!也许我是鲁国人。”
“哈哈哈,这世上还有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的?”
“我们只是在野之民而已,哪个国家跑进山窝窝里收税赋,我们就是哪国人。像獐子一样在山林之中,没有归属谁,却是任何人的家畜。”安生看着燃烧的火焰,倒映在眼中的是一股憎恨。
“嗯,原来是野人,是想要去名城大都么?”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真是有趣呀!”少年发现自己遇上个有意思的人,这年头人本就不多,有意思的自然更少,“为了感谢你的一顿肉,我给你个建议:不管去哪里,都不要再往东走!因为连年战乱,人们不能安心生产,加之旱魃作怪,数年中山荒水涸,早已没有粮食可吃,山里也被刨遍,连只老鼠都没有。那里的人已经开始吃人了!先是攻击过路人,后来是附近的村镇,现在估计开始互相残杀。你要想不死得难看,还是换条路走吧……”
“我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往东边走,我的命运是这样安排的。吃人虽然很恶心,但没什么可怕的,我会保护好自己。”安生手握砍柴刀,上面都是动物的血迹,数月来都是靠砍柴刀觅食和自卫,既然前面的路这么险恶,不妨沾点人血试试。
“不要说的那么轻松,更不要学着习以为常。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好好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少年翻身睡了过去,他吃的很饱,睡的自然也香,“饱食终日”是个美梦,哪怕饱食一天也是自在得很。
次日,天还未亮,安生就收拾好行李,切了一半的干肉给少年留下,自己踏着干涸的土地,独自往东方而去——
越往东方走,土地越是贫瘠,就连路上的尸体都变少了。安生的粮食渐渐吃完,附近的荒山也是什么都找不着,面对最后一块干肉,他突然也开始为饥饿而发愁。那些看似遥远的日子,说不定马上就会发生,昨日的旁观者,今日也将面对饥饿的悲剧。“如果吃完这些,还不能找到食物的话,怕是回去也不可能了。”幸好,一路上有废弃的水井没有干枯,至少不必渴死在路上。
正当安生发愁时,忽然几声狗吠声从远处传来——这里有狗,说不定可以杀来吃,如果有人家住在附近,那就更加好了。安生循声奔去,只见过了一段曲折的谷地,眼前一片晶莹的山水映入眼帘,没想到这贫瘠的戈壁中,还有如此青山绿水的去处。隐隐约约,还有炊烟在水边升起——那里聚集了三四十户的人家。“有救了!”安生心里欣喜得很。
村口是三个小孩,见了生人来,立即撞响大钟,村里人陆陆续续奔跑过来。“原来是远方的客人,外面环境险恶,一定都累坏了吧!”他们将安生请到祠堂去,在那里为他安排的睡铺,“等到晚上,我们会好酒好肉招待,为你接风洗尘。”他们始终保持笑容,笑得太过灿烂了,让人心中生出几丝寒意来。
安生倚窗向池塘望去,只见池水干净透彻,里面却是连根水草都没有,简直是一潭死水。至于那些森林,里面黑暗幽深,跟安生见过的所有森林都不一样。一切都是那么奇怪,又让人找不出怪的缘由,除了村民,就只有院中的几条狗很鲜活。
“总算可以稍作休整,等明天去山里抓些猎物,一面给村里做谢礼,一面自己备足了好感路吧!”安生喃喃自语,他劝自己不要太过胡思乱想了。
“只怕,你活不到明天了。”一个声音从窗外传来。此时安生才晃过神来,循声看去,竟看见了那日相遇的少年。少年跃进屋子,笑着说:“这里我以前来过,七八个人来,可最后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去,所以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
“什么意思?”
“还记得我跟你说吃人的事么?这里的村民就转吃人肉养活自己。”
安生不可思议地看着少年,眼里满是怀疑,他很不解,“这里的环境可以养活他们的……”
“你也被骗了吧?其实那池子里的水不是水,而是一种毒药,吃了能让人死,若是碰着了也会皮肉分离,惨不忍睹,否则你怎不见有人靠近那池塘?而村后那片山,其实都是一种绿色的石头,长得像树罢了,并不是什么森林。他们就用这些把戏来吸引周遭的人,让他们以为这里是人间天堂,然后纷纷逃至这里,却最后都成了风干的人肉,哈哈哈,真是好笑。”少年不像在说谎,他虽然在笑,眼里的恐惧并没有消失。
“那你为什么还回来?很危险的,会死的!”
“我吃了你的肉,看你送死,我做不到!”少年说,“趁现在快点逃吧,我知道逃走的路。若是被他们发现,那就惨了!”
此时有人敲门,安生示意少年躲起来,自己开门相见,原来是村长请他去看看粮仓。安生应和下了,说是自己收拾下再去。打发走村长,安生备好了砍柴刀,同少年说:“你去谷外等我,我会在天亮前找你的。”少年怒道:“我可是好心救你,此时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安生说:“我刚才瞟见,他们正围着这里,怕我逃走。两个人不好走,我引开他们,你就找机会离开。”少年一副不识好歹的表情,也懒得再跟安生说什么。
那粮仓就在山坡下,等靠近时,安生才发现那森林真是假森林,哪怕四周一片漆黑,他也能感受到森林的气息,而这片森林没有。推开粮仓的大门,待安生走了进去,粮仓的大门便紧闭了。村长说:“这年头,留存些粮食不容易,也好在我们这里偏离大路,不会被轻易发现,可还是经常有你这样在山里乱走的路人撞了进来,其实对大家来说,都是福气呀!”火光升起,四周挂满了干尸,如同山林一般,如果这世上有地狱的话,那这里就是地狱了。
“你们吃人?”
“这年头,种粮食不容易,要么被军队抢光,要么被诸侯收光,我们别无他说,山也全没了。我们自思走不出这戈壁,就只能靠吃人来维持生计。原先我们想备好了人肉多一点,就做成干肉,用来逃往别国的干粮。不巧,你在此时来了,就当是为大家再多做一点贡献吧!毕竟,这么多人,要走出去,可不简单啊!看你落魄的样子,应该也不容易吧?”
“难道不恶心么?同类相食,即使山中野兽,也很少这么做。你们会遭到天的惩罚的!”
“天的惩罚?我们只是为了活下去,只吃这么一点人而已。可那些让我们失去家园,失去耕作生产机会,把成千上万的人屠杀在战场,将无数人饿死在家中的贵族,他们为什么没有遭到惩罚!可见,天才不在乎你做了什么,只在乎你是否活下来,能够让下一辈祈求他的原谅……你以为我们好受么!我们也受够了这禽兽的行为,可又能怎么样?谁让我们生而为刁斗小民,在这战国乱世中,我们只能这样活下来。我们有什么错,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村长大声说,他那样子竟然显得自己站在了正确的一面,义正言辞地控诉这个世界。
安生拔出砍柴刀,冷冷地说道:“不,这不是我们的命运!”
村长笑着说:“不用想着逃了。如果不是我们即将动身离开这里,要用你来作活人祭,祈求上天保佑我们的平安,你早就被下**晕过去,然后割破喉咙放完血,再剖开肚子,分解四肢了,做成干肉啦!”四下里冲出许多拿着刀剑的青壮汉子,他们那种眼神,已经习惯shā rén。
那些干尸中,还能看出,有许多三四五岁的小孩,也有七八十的耄耋老人。他们拖家带口来到这里,以为逃出生天,却不料是羊入虎口。安生心中怒极,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心中彻底的恨意,较之对季孙氏的憎恨,更有一种难以名说的愤怒。“我要杀了你们!让你们和这里的一切,都埋葬在黄土里。”他矫健的身子如猎豹一样奔跑,狮子般扑倒敌人,砍柴似的砍掉敌人的脑袋。
在二十多个人的围困之下,安生借助尸林躲闪,伺机出手,来回杀了七八人。这些人都是生猛得很,让安生累的够呛。估计这里的人也没意识到,安生是这么能打,只好将凶恶的家犬放了进来,来一招关门放狗。可是,安生也杀红了眼,不仅要自己逃出去,更要将这里埋葬。“什么样的王八蛋,才会认为这是自己的命运?只不过是屈从于自己的堕落罢了!”事实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门口已被四个虎腰熊背的大汉,以及三只恶犬守住,一时半会怕是奈何不了。不过这房子要存放干尸,却有几个不大的通风口,刚好够安生通过。
在山里狩猎的时候,时常会遇见群狼,要想躲过它们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无论是气味还是声音,都会被他们捕捉到,特别是带着獐子兔子之类的猎物时。安生从父亲那里学会了躲避豺狼,哪怕是被严防死守,只要不被看见影子,就能想办法逃掉。
“咚!”一声巨响,将众人的视线望向门口,接连又是两人惨叫,越加靠近门口,村长示意众人迅速围过来,将通往门口的最短路途给埋伏了。可是,一刻钟过去了,仍旧没有看见安生的影子,只有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两个人——他们是安生拼尽全力杀掉的两人。
气喘吁吁的安生逃至,只见两个小孩正在哪里玩耍。他们自由五六岁左右,天真的模样,看着安生伤痕累累地走了过来,却也不做声,而是迅速奔向大钟,他们要敲响大钟引来众人。安生手在颤抖,他今天第一次shā rén,虽然很快适应,和杀猎物早已没什么两样,今天遇到的一切更是刷新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可是要他杀掉这两个小孩,内心终究是要拒绝——“他们没比安定小多少……”当他抬起手来,迈开步子向小孩跑去的时候,他隐隐约约有一种错觉——安定早就死了,就像这两个小孩一样,被砍去脑袋,悄无声息地跪倒在地,了解短暂的一生。
月色黯淡,安生终于和少年会和了,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只能继续往前走。天亮之后,方才停下脚步歇息。少年问:“昨晚在粮仓发生了什么?”安生苦笑着说:“我可能看见你的朋友了。”看着东方升起的朝日,他不知道那太阳到底是为什么升起,为什么如此炽烈,却依旧无法照到黑暗的角落。说不定,那村里的人,正摆开干尸在太阳底下晒,为他们离开人间地狱做准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