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凉的秋风骤起，带来不知什么地方的枯萎残叶，落在两人身上。
安静与沉默之中，苏灵玉心里的惊涛骇浪慢慢平息下来。
她从未想过可以一直隐瞒下去，至少她不觉得能瞒过真的爱着那个小姑娘的苏老夫人与苏父，但却从未想过像此刻这般被叫破身份，还是以这种情形。
所以说，如果是玉子烺这个人的话，那么无论何时，都非同一般。
“苏灵玉，是我的名字。”看着对面那双幽黑宛若深潭的眼睛，她缓缓开口，“玉子烺。”
被揭破一切的现在，她不必再wěi zhuāng，也无需再收敛。
退开两步的苏灵玉，终于第一次，不加掩饰的做回了从前的自己，这一刻，站在这里的，是踏过尸山血海，淌过人间炼狱，统领江东一系无数英才手握江南权柄的苏家灵玉。
她的心软与温柔，永远只对着自己人，在面对敌人与威胁时，她会是最冷硬铁血的战士。
现在，在她面前的，或许是新的挑战。
玉子烺看着面前气势大变的人，纵然她仍然还是少女的外表，他却仿佛看见了经年前乱世之中以柔弱之身同成康帝携手开国的那个人。
如果是这样的她，被那位玉家之主放在心上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是，同预想中的期待与愉悦不同，他首先感受到的是微妙的不虞，不过短短一瞬间，他似乎就从对方亲近的人变成了敌人，她那副如临大敌的姿态，刺眼得很。
对照从前她的态度，一个最简单最直观的事实在他脑中冲来撞去，那就是——她从来没有信任过他。
一丝一毫也没有。
所以，才能如此毫无犹豫的就将他摆在了敌人的那条界线之上。
于是，他少见的收敛了笑容，凝目看她，“苏灵玉。”
他语气平静，尾音却微微拖长，于是便有了种近乎感叹的味道。
苏灵玉眉眼不动，同他对视，秋日阳光下，站在玉子烺对面的人，身上好似披了层光晕，恍惚有种不真实感。
“《孝慈皇后本纪》中记载，太祖孝慈皇后苏氏灵玉，出自江东临阳苏氏，为前朝江南鼎盛士族之一，祖父江东名士苏直庸，父苏涵，母杨潞旖，早卒，后因前朝末帝昏庸，江东起战火，临阳苏氏族灭。”
“太祖幼得苏氏善待，心有感念，遂诚心求娶，结姻亲之好。后三年，太祖于桐城起势，养精蓄锐，招兵买马，言与前朝不共戴天之仇，起兵反叛……”
面前的人，一字一句，让苏灵玉慢慢皱起了眉头，神情凝重。
史书上的寥寥几句，却是她的一生。
字里行间的轻描淡写，却是她曾经的挣扎苦痛与浴血重生，纵然本就早该过去，她却依旧做不到无动于衷。
“别说了。”她声音冷硬，脊背绷得格外笔直，整个人锋利得好似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充满了锐意与戾气。
“玉子烺，说出你的来意与目的。”她如此道。
玉子烺停下，深深地看了苏灵玉一眼，才微微一笑道，“郡主多虑了。”
“我今日邀请郡主shàng mén，只是单纯为郡主解惑而已。”他摊摊手，语带无奈，“至于郡主从前是什么身份，不过是闲暇时的小趣味，我只知道，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是元嘉郡主，也是，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三个字在舌尖轻柔辗转而出，仿似带了无尽甜软之意。
苏灵玉看着并不打算继续眼下这个话题的人，眼神冷淡，揭开盖子将一切摊开在太阳下的是他，任性撂开一切的也是他，玉子烺，果然麻烦。
“郡主，我们继续？”玉子烺眼神玩味，含笑邀请，“之前不过是开胃菜，接下来才是正题。”
即便是邀请，这人也有本事做得像是挑衅，苏灵玉深深看他一眼，迈步跟上。
就算身份被叫破又如何，她从来无愧于心，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当做妖孽杀掉，只可惜，苏家那两位，终是免不了伤心。
玉子烺侧首看着身后三步之远的人，忍不住摸了摸怀中的玉牌，其实最开始，他并未打算今日揭破她的身份，但或许是她唤玉明思那三个字时太过复杂的情绪，他心中陡然起了挑破一切的冲动。
比起互相做戏，还是让一切**裸来得有趣。
她防备如此之重，比起故作亲近的朋友，或许作为敌人，反而会亲密一些。
毕竟，在敌rén miàn前，很多人反而会无所顾忌。
第二扇门的打开依旧平静，这次苏灵玉没看到什么让她惊讶的东西，在她有些奇怪的眼神中，玉子烺躬身相邀，“郡主，这次就需要你自己亲自动手了。”
苏灵玉想起那枚钥匙，在这人的微笑中缓缓踏进了门。
被转动的花**发出沉闷单调声响，被移开的书柜后面，墙壁上赫然出现一个入口，入口后面光线暗淡，隐约可见一扇铜门。
看着门上的丹漆金钉铜环，玉子烺嘴角勾起，那位玉家先祖，着实为身旁这位煞费苦心，可以说是真爱了。
但可惜，始终不可得，否则不会有如此多的不甘心之举。
苏灵玉拿出钥匙，站在冰凉厚重的铜门前，将钥匙插进了锁孔。
金属冰冷的凉意拂在脸上，只听轻轻咔哒一声，门锁已开。
见她没有推门而入的意思，玉子烺转了转手腕，上前代劳，百多斤重的铜门，百年后再度被打开，动静格外滞瑟。
铜门后一片黑暗，空气里弥漫着沉闷的味道。
嵌在墙壁里的灯盏被一一点燃，充足的光线终于照亮了触眼可及的一切。
眼前的这间屋子，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更像库房。
和想象中不同，密室中四面皆是形制多样的多宝阁，多宝阁上则摆满了大小不一的匣子。
这些匣子颜色各异，用料考究，因此百年过后还完好无损。
玉子烺从身旁的多宝阁上拿下一个手掌大的木匣子，呈到苏灵玉面前，“郡主，请。”
苏灵玉看他一眼，抬起匣子上的铜搭扣，慢慢打开。
木匣中，一枚华贵精致的风首衔珠簪静静的躺在那里，虽说那颗珍珠已然失去动人的莹润光泽，但仍旧看得出几分从前的美丽。
看到那枚发簪，玉子烺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苏灵玉对眼前的一切，兴趣早已不大，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眼神。
玉子烺将匣子收好重新放回去，在密室中转了一圈，挑了三个大小不同的新匣子过来，苏灵玉神色冷淡的一一打开，无一不是女子的衣物与首饰等物。
区别只在于，有些华贵无匹，有些平平无奇。
到此时，苏灵玉已兴趣缺缺，在密室中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下，任由玉子烺兴致勃勃的继续到处探看。
他耐心颇佳，按照顺序从头到尾将多宝阁上的所有匣子都看了一遍，等做完这一切时，房间中另一个人正侧首扶额闭目养神。
“郡主，对着这些属于你的东西，你的态度未免也太冷淡了一些。”玉子烺似真似假的抱怨。
苏灵玉睁眼看他，平静开口，“这些东西并不是我的。”
“是吗？”玉子烺微微一笑，并不反驳，却从多宝阁中挑出了几个匣子，摆到了苏灵玉面前，“其他或许不是你的，但是这些，可就不一定了。”
被打开的匣子里，同样还是衣物与首饰，但与其他匣子不同的是，这几个匣子里的东西多多少少都有些被使用过的痕迹。
苏灵玉看着似曾相识的旧物，神色丝毫未变，“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玉子烺指尖略过匣中诸物，语气意味深长，“不如何，只是感叹那位玉家之主，对你用情至深。”
“玉明思对我的心意如何，和你无关。”苏灵玉冷声道，“如果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dá àn，那我现在知道了，所以崇王殿下，事到如今，一切是否应该结束了？”
玉明思，玉子烺，她用名和字区分开了他们，唤字尽显亲近，呼名以示疏远。
在苏灵玉眼中，这就是亲疏远近之别。
玉子烺眼若深潭，嘴角浮上戏谑笑意，“郡主，何必如此冷淡，此事到底是否与我有关，你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毕竟，玉子烺是我，玉明思也是我。”
“轮回转世，不外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