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阳西落,如同垂暮的老者,播撒着昏huáng sè的残光照进了牧蜀的住所。
一座略显破败的,被风刮雨蚀的黄土小院。
小院不大,四四方方。一条拱樑被两根老木支着,几块生着虫洞,快要腐朽,发黄发黑的老槐木以两条铁皮箍在一起,当做两扇院门,大敞着。
破旧的小院四壁,枯huáng sè的虎藤肆意伸展着已经开始破败的老枝,老皮开裂,荆条暴露,翻了出来,蔓着凹凸不平,被风吹过“簌簌”往下掉着黄土块的老墙,不多的几条嫩枝艰难的自老藤上抽了出来,泛着黄,打着卷,垂着头。
老墙开裂,被藤条汁液滴浸,泡的油腻、发黑、发亮,架着一架被晒得有点发焉的葡萄。
牧蜀站在院中的葡萄架下,倚着葡萄树粗壮的,已经开始衰败的老根,仰着头,伸手拽下一把仍有点发青,大小不一的葡萄,随意的在满是补丁的袖口蹭了蹭,塞进嘴里,大口地嚼了起来。
一口白牙整齐,不断开合,“嘎吱、嘎吱”的嚼着,汁水四溅,发酸,发涩,刺激着牧蜀的味蕾不停收缩。
嚼了几把葡萄,牧蜀仍不解渴,衣襟大开,浑身冒着白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将手中的几件用了许久,有点开裂的农具扔到了土墙的角落。被汗水打湿的粗布衣上沾满了麦秆、黄泥,混合着结成了块状。
甩了甩被太阳晒得有些昏昏沉沉的脑袋,几块黑褐色的晒斑着实显眼。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庞,划过胸膛,滴在地上,打进黄土中,溅起一片土雾。
自院中的井中打了一桶水,牧蜀拉过一把愧木桩削成的墩子坐下,用一只漆着青花的大瓷碗舀了一碗,仰头,“咕咚咕咚”地灌进了喉咙。阴凉的井水淌过喉咙,顺着食道直入胃底,刺激着胃壁,在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由于灌得太急,一不小心灌进了气管少许,使得牧蜀“呛呛”的咳嗽了几声。
灌了好几碗井水,牧蜀才稍稍解渴。近年来地下水逐渐枯竭,牧蜀家的这口老井几近干涸,有些时候完全打不出水来,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牧蜀站起身来,拍打了两下,将衣服上的土块抖落。一间低矮的,黄土堆砌出来的老屋,不大的地方被隔成了三块,分成了厨房,内屋,厅堂。
走进内屋,随意将门板搭上,蹬掉脚上已经穿了很久,快要漏出大拇指的黑布鞋,“扑通”一下躺在了床上,摆成了一个大字。
躺下没有多久,劳作了一天的疲惫便自牧蜀身上的每一块肌肉中传来,挑拨着牧蜀的神经,浓浓的困意来袭,作九天神女相邀,请牧蜀入梦。很快,牧蜀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江河道,位于西岭疆域西南地区,属于一处完全自治的地域,没有任何国家或大型势力于此扎根。其原因皆不外乎江河道的地质情况。方圆八万里的黄土平原,缺少水源植被,更无雪峰山丘遮挡,导致整日黄土漫天,黄风呼喝。即使所剩不多的水源之地也由于土地严重碱质化,变得不能耕作。
传说在七千多年前,江河道本不是如此。那时的江河道有多条宽广的大河流淌,水源充足,植被丰茂。水养树,树养土,土养人。肥沃的土地养活了几百代,数千万人,几十个国家。江河道的人民曾今以为他们会一直这么富裕,平和的生活下去。
直到那一日
史料记载中关于那一日的记录仅有这样一句话:“龙吟风卷,火光大作,赤焰焚天,万民哀嚎,涂炭一方”
现如今即便后人如何考究,求证,直到现在依然不可得知那日的真相,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所有相关的痕迹一点点的抹除。更何况时间久远,当年经历过那场劫难,存活下来的人们早已坐化在了岁月之中,身死肉腐,白骨成埃,即使是残魂也已经不知消散了多久。
烈焰不熄,不断焚烧,持续了数百年之久。
此后的数千年中,江河道即由一片肥沃的土地慢慢的演化为一片黄土。仅剩几个地方在漫长的时间内恢复了一点点生气,而人口更是在那场灾难中百不存一。
牧蜀居住的木棉村正是现今江河道为数不多的,几处可供人居住繁衍的地方。
木棉村地处江河道以北,隶属淮水,已经属于江河道的边缘地带,往西走上几千里便会脱离江河道,进入另外一域,因而得以保全部分,没有被七千多年前的灾难完全毁灭。即便如此,经过这么多年的水土流失,木棉村的地质情况已经情况越来越差,难于耕种,已经由一个万余人的大村落变成现在不到三百人的小村庄。
村落破败,人口稀少,如果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要不了几十年木棉村就将在江河道上消失,就此除名,随着时间,化作历史中的一点毫不起眼的痕迹。
一夜酣睡,待到鸡鸣时分,牧蜀已经基本恢复了体力,拿井水抹了一把脸,就着井水咬了两口前些日子摊好的煎饼。煎饼邦硬,以杂粮和着少许白面,掺了一点粗盐烙成,嚼入口中,割的舌头有些生疼。
天刚渐亮,牧蜀扛着几件农具,踏着村中的石子小路,向村外走去。
“王叔早李伯早”
牧蜀同村中同样早起准备下地的长辈打着招呼。
村中院落众多,却多已残旧,老败不堪。断壁残垣中枯黄的杂草稀少,挂着几张破损的蛛网,虫蚁少有,狸雉难寻,罕有生息。偶尔一声鸡鸣犬吠已是这清晨中难得一听的声响。
现如今木棉村村道衰落,户不足百,许多青壮年受不了衣堪蔽体,缺水少食的生活,更何况这样的情形也已经维护不了多久,木棉村的情况每日愈下,生存越来越困难。一些有能力的带着家人集体迁徙,狠心一点之人则是独自逃离而去。因此木棉村青壮年严重不足,多是老幼妇孺,即使是牧蜀这样的半大小子也不剩多少了。
“嗯”
两位老人轻声应了一声,显得有气无力,满是褶皱的老脸蜡黄昏黑,死斑密布,一双小眼睛眯着,眼角挂着大颗的眼屎,不断打着哈欠,厚重的眼袋低垂,眼中毫无神采。
老人身子拘偻、瘦弱,满是补丁的破旧布衫空荡荡的挂在身上洗的发白,被阳光穿透,映照出一副纤细的骨头架子。双手背在身后,拖着一把用了好多年,杆身变形的锄头,“嗒嗒”地走着。
清风拂过,略微带起一丝凉意,牧蜀准备在晌午之前把西边那半块麦子地好好除除草,休整休整。
麦子、苞米、木薯能够种植的作物也不过这几样,虽说已经是尽量挑选那些耐旱的品种,可也因此导致产量极低,忙碌一年,几乎不会有什么剩余。
六尺为步,百步为亩。木棉村空余出来的耕地越来越多,可是人力有限,牧蜀即便是想要多耕上几亩也只是说说而已。
更何况,地越来越差,无论再怎么施肥,每年的收cd在逐年减少,牧蜀最近几年越发惆怅,不知如何是好。
不止牧蜀如此,木棉村家家户户都发愁不已,不用说壮大村落,再过几十年温饱都成问题。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伤体劳心,只是在浑浑噩噩,荒度光阴。
自从五岁之后,父亲因为一场大病,无药可医病重身亡之后,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子,年仅九岁的牧蜀便挑起了沉重的担子,学着务农,学着耕作。
更遑论三年前牧蜀仅剩的亲人,劳累了一辈子的母亲也悲极而去,牧蜀可以说是已经完全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了,一切全要靠自己。
耕作务农,穿线缝衣,除了不会生孩子,我应该什么都会做了吧?牧蜀如此想到,算是自嘲吗?
父亲的相貌,母亲的音容,已经被烦劳的生计一点点消磨,渐不清晰,难于回忆,仅有一份严厉,一份慈爱记在心头,独自品味。
还剩下什么?几块永远耕不完的地?一间已经开始破败的小院?还有什么?
有时候牧蜀会想,生活迟早会将自己逼疯,就如同母亲去世之前的那几年一样,总是疯疯癫癫,自言自语,神神叨叨,有时候感觉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怪异无比。
忙碌一天,待到日落时分,牧蜀随便做了点吃食,胡乱扒了两口,垫了垫肚子。这样吃不饱,却也饿不死的日子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牧蜀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窗外的太阳,三颗太阳西落,在地平线之外拉出了一大片红霞,云蒸霞蔚,美到了极致,这是牧蜀唯二可以欣赏的风景。
“木薯哥哥,木薯哥哥”
一声软软的,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声音从院子外面传来,吸引了牧蜀的注意力。
牧蜀嘴角上挑,即便是满身的疲惫仍是忍不住想要笑上一笑,眯着眼睛,拍拍身上的衣物,抖落许多灰尘。这才起身,寻着院子外面的声音,向外走去。
月正高,弯的好像是牧蜀的笑,在夜空中,最是灿烂不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