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神居天界,龙处深渊,人在世间。
神的延续,是前者湮灭,后者诞生,前一届神明化为垒土,自会有新的神明出现。
神的职业是维持世间的秩序,送逝者往生,迎生者转世。
然而当年,却破天荒地出现了两位神明,一男一女,两位水神。
双方相约,一天一地分散,一神掌管往生,一神掌管转生。
留在天界那位,便是最后一届神明攸珈。
到地界发展的,有了自己的称号,阎王。
随着两神刚开始的和谐分权,到后来想法出现分歧不欢而散,最后相见如仇敌,连同跟随攸珈与阎王的阳使与阴差斗得不死不休。
姜一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这段往事的,印象中自己没活这么久。
“三千年前你就出现了?你是什么人?”姜一澈问道。
“准确的说,三千年前,你也在,我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洛温带着浅笑,她从没想过,自己和他还有机会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在没有任何人打扰的情况下,这样聊天,记得上一次,还是三千年前。
“如果有两个神明的说法是事实,那么现在水神已消逝,但阎王还在,也就是说,神还未泯灭?”姜一澈的重点并没有放在三千年前自己便存在了,而是转念联系到了阎王。
“神消失了,阳使和阴差还在不就好了,”洛温的脸上无时无刻不带着浅浅的微笑。
前一刻,她还在劝自己,不要重蹈覆辙,不要再妄图打扰他。可后一刻跌进他的怀里,真正抱住他的时候,洛温仅存的理智被捏得粉碎。她不想在乎什么结果了,告诉他全部,解开他记忆的封印,最后再拥有一次他就是洛温最大的念想。
“你一定要离阎王远一些,他一定会来找你,或者,他或许已经来到你的身边了……”洛温的声音突然沙哑。
一柄水果刀深深刺进洛温的心口,刀刃已经尽数没入血肉,潘侠攥着刀还在用力往里捅。
姜一澈双眼通红,他甚至完全没有察觉到潘侠的到来,就像先前的医生护士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到来一样。
一切来得太快,悄无声息,一柄水果刀夺走了一切,姜一澈的半个世界。
“洛,温?”姜一澈的眼中血丝满步,圆睁的双目中热泪来不及在眼眶中打转就被挤了出来。
姜一澈的手骨捏得咔咔作响,他一拳打向潘侠的鼻梁。
拳头落空了,眼前的潘侠消失了,姜一澈狼狈地扑在病床上,紧紧抱住倒下来的洛温。
“洛温,洛温……洛凉”指尖放在已经没了脉搏的纤细脖颈上,姜一澈突然明白了心如刀剜是何感觉,大抵如此吧。
滚烫的血浸湿了洛温的后背,在蓝白条纹的病服上是这样刺眼。
潘侠还没有离开,他呆呆地站在病房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病床上紧紧相拥的两人。
姜一澈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不管什么理由,谁都不能杀死他的人而不付出任何代价。
窗外有人推开窗户,寒冷的秋风顺势吹进来,落井下石般将人的心吹得更凉。
“啪嗒——”那人进来了,毫无顾忌地重重落在地上,他笑了,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心疼是不是?”
“你终于体会到这种感觉了,我早就说过,你所失去过的,你所经历过的绝望,你终究是要再经历一次的,”
明亮灯光下,洁白的病房里,一身白衣的格调显得这般温和,没有一丝违和感。
黑色的伞在地板上磕了两下,仿佛在抖去沾在其上的灰尘,钟黎面带笑容,一步一步向病床靠近,“你现在的心情,就是我得到翟梨死讯的心情,心如死灰吗?不是,我平静得像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心死了,人才能做到这般平静吧,就像你此刻的表现,淡定得很。”
随着一字一句的话语声逐渐逼近,在距离病床半米的地方,钟黎停下了脚步,看向依旧站在门边的潘侠。
“阎王,欢迎回来,”钟黎拍着手,脸上的笑容实在难看,他突然将头转向姜一澈,发红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眼,咬牙切齿地说道,“真想看看你为她发疯的样子呢,怎么不说话了?”
“她死了你就不用再日日夜夜牵挂着她!她死了你就可以一门心里地渡人往生!她死了你就”
“闭嘴,”
姜一澈淡然的两个字打断了钟黎的话。
没有预料中的发狂,没有预料中的厮打,甚至没有一句咆哮,就这么简单的,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的两个字,让钟黎哑口无言。
随之而来的是一句“对不起”。
姜一澈将怀里的洛温平放在床上,让她“躺得舒服”,随后微微欠身道了歉。
就在摸到洛温脉搏停止的时候,那个冷血的姜一澈便回来了,不可一世的他第一次道歉。
原来那天,他说的话是这样伤人,犹如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划在心口,即便没有一刀能将造成重伤,那用尽全力压扁的肉泥,也成掺着内渗的鲜血,结成个永远也无法愈合的毒瘤。
“对不起……对不起”姜一澈一遍一遍地道歉,他弯着腰,眼泪顺着脸颊、鼻尖,滴在地上,流进嘴里,酸酸的,涩得发疼。
“……”钟黎看着此刻的姜一澈,紧咬着牙关,挤出这么一句话,“你比我xìng yùn,你的世界崩塌了一半,另一半尚还完整”
姜一澈闻言猛然清醒,洛温已经去世,洛凉……
手腕上传来了碎裂的疼痛,姜一澈看着身后不知何时已栖身而来的潘侠,双目中再次染上红色,这次的瞳仁较之先前更红了些。
越加明亮的视野里,仅有七魄的潘侠攥着自己的手腕,一个扫腿重重袭来。
姜一澈不闪不躲,直接受了那一记腿风,顺势向后爆退,撞碎了玻璃,从病房窗口处逃走了。
他没有多余的时间纠缠,那唯一的一个念头驱使着身心俱疲的自己一刻不停息地奔跑着,就差飞到她的身边。
往生斋的门紧闭,姜一澈深深地喘息着,靠着冰冷的墙壁无力地滑落在地。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
“姜一澈,”炽娅穿透往生斋的门走出来,蹲在姜一澈面前轻轻呼唤他。
然而在看到他眼睛的那一刻,炽娅平静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你……你怎么出来了?”
“每次遇到有关洛凉的事,我不是都会出来么,”姜一澈随意地搭了一句,“对了,你知道她在哪么?”
看着姜一澈无神的眼中重新闪出精光,炽娅的手颤抖着指了指往生斋的门,“她受伤了,现在就躺在里面,”
姜一澈立时起身,推开门强盗般闯了进来。
往生斋里一切安好,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也没有血腥味。
心在胸腔里跳得异常激烈,声音如同擂鼓。姜一澈吞了口唾沫,舔舔发干的嘴唇,敲了敲里屋的门。
“进来,”
是洛凉的声音,平静里带些冷漠,此刻却格外动听。
姜一澈推门而入。
眼前的人正坐在他的床上,裹在他的被子里,只露着个小脑袋,柔顺的青丝也被束起在头顶上。
一双惺忪的睡眼下多了一抹乌青,如画双眸中似有微光在闪动。
“洛凉……”姜一澈连人带被直接抱起,将洛凉的脑袋压在胸前,任她听着自己的异常沉重的心跳声。
“……你醒了,”罕见的,洛凉这次没有反抗。
“对不起……”
炽娅看着这一切,默默地转身,坐到了姜一澈平时坐的桃木椅上。
里屋,洛凉笑了,“对不起这种话,不应该是那个渡人往生的姜一澈说的吗?不像你的作风,”
“我能有什么作风,除了冷着一张脸,说几句风凉话,伤人伤己,再没什么了,”姜一澈也笑了,下巴抵着洛凉的脑袋,轻轻地蹭,“洛凉,我到底该怎么做?”
“杀了颜渊,”
“颜渊?”听到这个名字,姜一澈刚刚舒缓的情绪再次噎得他一口气没上来。
“是,”
“能给我个理由吗?为什么总是在针对他?”姜一澈目光炯炯,他一边等待着洛凉说出dá àn,一边又害怕着那个dá àn会在他与颜渊之间劈出一道鸿沟。
“因为……”
“因为他,不止是你的恩人,还是你的仇人,”
洛凉刚出口的话被生硬地打断,今夜热闹得很,龙帖靠在往生斋里屋的门框上,幽幽说道。
“恩人?仇人?”姜一澈拍着脑袋想要想起什么,却无能为力。
“知道为什么你总是莫名相信他,维护他,甚至不惜因为他与洛凉产生嫌隙吗?”
“想想四百年前,你刚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
四百年前,姜一澈强忍着席卷而来的困意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漆黑。
有什么压在他的身上,让他站不起身、翻不了身。
空气闷得很,浓重的血腥味与呛人的腐尸味不断刺激着姜一澈的鼻腔,他咳嗽着想要逃出这个狭小的、诡异的,地狱般的地方,可任凭他怎么用力怎么挣扎,都不能有一丝一毫地移动。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拼命地喊着,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见,就像是安慰自己的魔咒,一遍又一遍地叫嚷着。
外面似乎有人在说话,压在身上的重量似乎减少了,姜一澈静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待着。
或许是过了三年,或许是整整一年,姜一澈的眼睛干涸得几乎不能视物,上面的声音从未停止。
终于,一丝光亮出现在头顶。
微弱的光算不上刺眼,却确实地让姜一澈挤出了几滴眼泪。
“你还活着吗?”有人问道。
“……”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姜一澈绝望地看着那丝光亮,希望那人不要离开。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外面那个人能让他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他一定会感恩戴德,全力报答。
所幸,那人并没有因为没得到回应就放弃挖掘,几个时辰后,姜一澈的脸露出了黑暗。
他贪婪地呼吸着仍带有浓重腥臭味的空气,脸上满带笑容。
“挖了三年,没想到你还活着,”那人将压在姜一澈身上的东西搬来,笑着说道。
“三年,原来已经三年了,就因为三年前听到了我的声音,你就在这里坚持了三年吗?”姜一澈的声音因为干渴沙哑地好似鬼怪在shēn yín。
“是啊,不过真亏你能活下来,我叫颜渊,容颜的颜,深渊的渊,你呢?”
“姜一澈,”看清身边堆积的东西都是尸体之后,姜一澈简直要把自己所有的内脏都吐干净了。
自从重见光明,心里暗自发的誓言就像一颗已经着床的野草种子,逐渐生根发芽。
“正好你没地方去,帮我看铺子吧,”颜渊带着姜一澈来到一条偏僻的小巷,指着面前的铺子示意就是这家。
“往生斋”姜一澈看着牌匾读出来,“这是干什么的?”
“渡人往生。对了,店里那口棺材你可别动,上面的银铃红线可是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绑上去的,你千万别扯下来!”颜渊指着店里靠墙处的那口棺材一脸严肃地嘱咐道。
“知道了。”
“你发誓!”
“我发誓,绝对不会扯下那口棺材上的红线,”姜一澈幼稚地举着右手对天发誓。
“行了,勉强相信你了。”颜渊低笑着,将姜一砲é píng堇铩?br />
四百年前的世道乱得很,姜一澈对自己身上为何堆满尸体没有细究,重获自由后得一知心好友也是可遇不可求。
现在想来,依旧觉得没有一丝古怪。
“我问你,你不是人,饿个三年不死很正常,那他呢?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你的身份,他会以为一声幻听般的求救声在尸体堆积的乱坟岗里挖个三年,只为确认下面有没有活人?”龙帖拍拍姜一澈的肩膀,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聪明得很,唯独碰上打心眼里认定是事和人,就出奇地倔强,怎么说都说不通。”
龙帖一副很了解自己的样子说着只适合两个熟识已久的老友该说的话,自己居然一点也不排斥。
“你是谁?”姜一澈问道,“我们是不是也认识好久了?”
“我是谁……我是龙子,是饕餮,是你弟,”
“我……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