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耀耀今年刚大一,大学里假期长,又没作业,勤恳如她,从一放假便找了个地方打工,干到现在也已经两个月之久。
眼看开学在即,也到了她领工资的时候。
闲适地看着胭脂红的夕阳,她已经在期待自己的工资了。
刘耀耀的老板和她是一个村里的,虽然早就听说那人是铁公鸡,不过这两个月里她这么尽心尽力,至少也得给2500啊。
然而当她从老板徐慧的手中接到一沓钱时,心中那份抑制不住的喜悦很快被难以置信所浇灭。
哪是一沓?放在手里连点分量都感觉不到,轻飘如无物。
或许是刘耀耀的想象太不切实际,然而这种想象与现实的差距还是深深地打击到了她。
“耀耀啊,这是一千五,你拿好了哈。”
不愧为铁公鸡,这点毛或许也是在她身上硬拔下来的。
徐慧温和地笑着,一副很好相处的样子,只是这副嘴脸在刘耀耀眼中是这样碍眼。
“耀耀,还有三天就开学了吧,你赶快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吧。”
“呃,慧姨,我的工钱,不太对啊”
“怎么不对了?”提起钱,徐慧的眼睛瞬间睁大,她怒目圆睁地瞪着眼前这个黄毛丫头,等待着她说出什么让自己讨厌的话。
“我,我在这儿干了两个月,一个月才七百五十块钱吗?”刘耀耀厚着脸皮问道。
“唉,你这个活儿轻省,就是在店里摆弄摆弄电脑,成日里忙不过一个小时,一个月七百五不少了。”徐慧眼珠溜溜地转。
“可再轻省也得在电脑前坐八个小时啊?”
“八小时里,有七小时你可以随便玩,只有一个小时工作,你怎么不知道知足呢?”徐慧指责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啊,总以为挣钱容易,姨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刘耀耀一时语塞,不甘地抿抿嘴,抓起钱就摔门离开了。
她自然知道钱不好挣,可平心而论,她这两个月里兢兢业业鲜有出错,没想到换来的却是这种回报。
真是越想越生气。
路口的车川流不息,刘耀耀无奈着看着不远处的绿灯,再看看横着堵在人行道上的几辆qì chē,内心更加烦躁。
“现在创城不是提倡礼让行人吗?这几个司机到底会不会开车!”
心中暗骂着挡路的司机,看着绿灯开始闪烁,正在气头上,刘耀耀也不想再等,直接穿过车缝挤了过去,就要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马路对面。
然而就在冲刺即将起步之时,左边拐弯处飞驰而来的一辆红色奥迪已近在眼前。
刘耀耀的眼瞳中,除了惊骇与绝望,就只剩洁净的红色qì chē迅速放大。
“嘭!”
刘耀耀的身体在空中翻转着,重重地摔在坚实的地上。
殷红的鲜血顺着后脑勺流下来,将她洁白的衣领染成红色。
刘耀耀顿了一下,轻咳几声,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一副要离开的样子。
开车的司机也是吓得不轻,连忙拉住刘耀耀不让她离开,还一个劲儿地问她“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刘耀耀一脸茫然,“上什么医院,别拦着我,我上班要迟到了!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了,我可不能懈怠!”
刘耀耀推开司机,在无数惊异目光的注视下沿着原路走了回去。
“噔噔噔——”徐慧的办公室门被扣响了,刘耀耀走了进去。
徐慧原本在看这个月店铺的收入表,听到敲门声便抬起头来,看到刘耀耀满头鲜血的样子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听到她说的话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慧姨,我来领工资。”
“呃,耀耀啊,你这是怎么了?”徐慧小心地问道。
“什么怎么了?慧姨,今天是发工钱的日子啊,我来领工资的,您不会赖账吧?”刘耀耀挠挠还在滴血的脑袋憨笑着说。
“工钱我不是刚刚给你了吗?你的头是怎么了,你不会撞傻了吧?”
“慧姨,我爸妈常年在外打工,我自己在这里无依无靠的,挣点钱不容易,您可不能不给我啊!”说着,刘耀耀的眼中已经有泪水在打转了,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徐慧站起身围着刘耀耀转了一圈,发现她的血并不是假的,创面极深的伤口此刻还在往外涌出鲜血。
看这情形,徐慧也不敢再刺激她,只好又从抽屉里抽了三张一百的,递到了刘耀耀的手中,“行了,你也别嫌姨小气,姨挣分钱也不易,你拿着这钱,就赶紧去医院吧,哈。”
刘耀耀将三百块钱攥在手中,小脸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三百?把她当什么了,这年头发传单每天还五十块钱呢,搭上两个月的时间就换来寥寥三百块。
“早知这样,不如宅在家里过过无所事事的糜烂生活。”刘耀耀这样想着。
夜晚晨星闪烁。寂静的夜,清爽的风,刘耀耀傻傻地坐在自家玄关处换拖鞋的凳子上,双目无神,眼睛一眨不眨。
直到第一抹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照亮了半边天,刘耀耀突然含蓄一笑,“今天是领工钱的时间了,我可不能迟到。”
还是那间办公室,徐慧在办公桌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刘耀耀的脸。
“你说什么?领工钱?”徐慧右手重重地落在桌上,鄙夷地说道,“刘耀耀,你不是装疯卖傻地坑我钱吧?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慧姨,今天是发工钱的日子啊,我来领工资的,您不会赖账吧?”
同一句话,说一遍不奇怪,听两遍却只觉得惊悚。
徐慧想了一下突然寒毛倒竖,尽管距离那件不幸的事已经过去不断的时间了,但是就算她再不想回忆,此刻怕是也不得不联想到那儿了。
“耀耀啊,我忘了取钱,就算想给你也凑不够,这样,你下午再来好了。”徐慧安抚刘耀耀说道。
“好,那我下午过来好了。”
刘耀耀的背影在办公室门与框的缝隙中逐渐变窄、消失,直至门外再听不到脚步声。
徐慧长出了口气,连忙收拾了手包,拿着车钥匙便出了门。
她要去一个叫往生斋的地方,那里有人知道那件事,她最不愿提起的那件事。
残阳如血,徐慧戴着墨镜来到了长兴大道的往生斋。
这里一如既往地安静。
店里也如同三年前一样昏暗,吊在屋顶的那盏灯突然亮起,徐慧知道,里面的人已经准备好迎客了。
姜一澈将擦拭完棺材的抹布浸入水盆里轻轻涮洗,目光也好不转移地直盯着自己沉在水中的双手。
灯光照亮整个空间,有些刺眼。
一瞬间他竟以为自己满手鲜血,冷静下来才意识到,是炽娅打开了灯,原来已经该接客了。
“吱——”门被从外面推开了,是个熟客。
姜一澈回想着这人的名字,对了,好像是叫徐慧,快递网点的老板。
上次她来的时候,还是眼周发黑、双目凹陷,骨瘦如柴,现在已经富态了许多,看来这三年里过得很是滋润。
“老板,我又遇上麻烦事儿了。”
姜一澈没有说话,静静地听她讲述了关于刘耀耀的事。
不过,或许与之前那桩意外没什么关系。
提起三年前的那件事,姜一澈的记忆还算是清晰。
那是个大学刚刚毕业正面临踏上社会的女生,一头微卷的长发精神满满,黑框眼镜正经八百,如果没记错的话,她的名字很大众化,刘悦。
刘悦家里不怎么富裕,父母早早下岗,靠打零工过活,本来收入就不高,还得供她读完大学,很是不容易。
事情的起因便是刘悦急切地想要找到工作,而选择了来徐慧的快递网点打工。
这工作确实轻快,只需要动动鼠标,在互联网上做好到站、送货等事宜即可。
然而原本商议好的每月2000的工资,在最后领工资的那天变成了1000时,刘悦平静的心态彻底被打乱。
她实在难以想象,搭上了一个月的时间,傻傻以为能帮父母分担一些,没想到换来的是徐慧口中那一天一天扣工资的借口。
什么上班迟到五分钟,什么请假半天,什么擅自请人修了店里的饮水机,什么用的打印纸太多……
真想不到自己是败在了这些小事上,不,她是败给了一个一毛不拔的生意人手上。
是啊,早该知道徐慧的人品性格,她早就该猜到是这种结果,终究是她太天真。
刘悦的心理素质不算好,在拿到工钱后,她就cí zhí离开了。可寻寻觅觅半月后,她依旧没有找到工作,她放弃了。
生命是什么?
是与生俱来,伴随一生的。
是丢不得弃不得,换不得求不得的。
时间稍纵即逝,生命亦如此。
就在七楼的商城顶,刘悦用纵身一跃的方式结束了她得不到满意薪资、找不到安稳工作、帮不了父母的压力,连同她的生命全部添上了句号。
那时姜一澈刚刚来到这个城市,还在寻找一家合适的店面,准备在这里落脚。
他亲眼目睹了刘悦从楼顶纵身跳下的经过。
没有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在面前逝去更悲哀。
他救不了她,可他也为她愚蠢的行为将心中那一丝可惜与婉伤尽数驱逐。
什么值得可惜?当一个人拼尽全力做一件事却以失败而告终时,算得上可惜。
什么值得婉伤?当一个人经历无数痛苦与磨难后依旧坚韧不拔如同飞蛾般再次扑向烈火时,才能让他人为之婉伤。
姜一澈默默挤出围观的人群。
刘悦死了,姜一澈却没想过自己还能再见到她。
自往生斋的招牌挂上之后便一直鲜有人问津,为此姜一澈虽不着急,无聊却时常与他相伴。
直到他的第一位顾客徐慧的出现,终于打破了往生斋的死气。
“求求你,救救我,我被鬼缠上了,她要杀了我!她要杀了我!”徐慧哭喊着,抓住姜一澈的胳膊不住地晃动,她内陷的双目显得格外恐怖。
“谁要杀你?”
“是刘悦,她死了,她又回来了,她找我要钱,一天一次,一天一次,我不给,她说她要杀了我!”
徐慧的话条理不清,看样子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姜一澈已经对从她的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不抱希望了。
便跟着她来到了那家快递店。
店门一开,阴风阵阵。姜一澈一眼便看到了垂着头站在墙角的刘悦。
刘悦披散的头发间糊着鲜血,碎裂的头骨只靠零星皮肉连接着,她“嘿嘿”地笑着,嘴边不断有血滴滑落。
滴答~滴答~
“刘悦,你在吗?”徐慧环视一周小心地问道。
“她在。”姜一澈示意徐慧看墙角。
滴答~滴答~
徐慧看到了墙角处的地面上不断出现的血红色液体,心里不由得一颤,“刘悦,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会满足你的所有要求,只要你别杀我。”
姜一澈不以为然,自杀的人死后怨气再大也伤不了人,而且更不能求往生,他们只会成为人间的游魂,直到被鬼差找到,彻底击得魂飞魄散。
刘悦听到徐慧的话,抬起了头。
她血肉模糊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丝笑容,“你得帮我照顾我的父母,你得让他们晚年无忧。”
刘悦所说,徐慧自然听不到,她只是感觉到身边的温度似乎有些缓和,便知道自己的话管用了。
姜一澈眼中却多了些不屑,“现在想起你的父母了,不觉得有些晚吗?”
刘悦眼白外翻,直盯着姜一澈,“你听得见我说话!那你快告诉她我的要求!”
“你愿用你魂飞魄散,换取我告诉她那番话吗?”
刘悦顿了一下,挤出一个“好”字。
她已经死了,与其继续游荡在人间,看着自己的父母日日以泪洗面,不如用自己再死一次换来他们生活宽裕些。
这大概是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虽然她也后悔自己为什么一时冲动选择了这条路。
姜一澈看着刘悦挣扎后选择释然,便如实转告了她的话。
徐慧点头答应了,还承诺每月会给刘悦的父母打2000块钱生活费。
那件事从姜一澈散了刘悦魂魄后就结束了。
眨眼间,往生斋已经开张三年有余,知道这家店的人多了起来,姜一澈送走的妖鬼也不计其数。
只是没想到,三年前徐慧便喜欢耍小聪明,无良克扣员工工资,到现在不光没长劲反而变本加厉。
姜一澈继续涮洗着抹布,看着清澈的水没有一丝变化,突然觉得自己最近似乎擦拭棺材的次数有些频繁。
“你怀疑是刘悦?”姜一澈淡然地问道。
“难道不是吗?三年前她就每天到我店里要工资,如今刘耀耀这种状态,难道不是撞鬼?”
徐慧翘着二郎腿,手指敲打着桌面,刻薄地说道,“我告诉你啊!上次给了你钱,让你帮我驱了她,结果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告诉你,你得负责把这事彻底结了!”
“刘悦早就不在了,你该想想究竟是鬼缠上了你,还是你的所作所为惊扰了鬼。”
姜一澈语气平淡的几句话噎住了徐慧。
她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攥起,片刻后,彻底松懈下来,语气也软了“我知道了,我会把欠刘耀耀的钱全部给她,另外算她工伤。”
……
刘耀耀伤势不算严重,轻微脑震荡,在徐慧补全她工钱安排她后,她也在慢慢恢复健康。
往生斋里。
姜一澈依旧注视着那口棺材,他总觉得惴惴不安。
记忆断断续续,三年前他来到这座城市,那么之前他在哪儿呢?
他所忘记的,那些比他生命还要重要的记忆,他承诺过用尽一生去守护的人,似乎快要重现在他的脑海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