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无烟沉默,众人看他黯然的神色皆都明白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旁边的两位老者也不打断他,像赵离之前向他们所叙说的那般,这个十五岁便从江湖最底层一路杀到武林皆知、天子拜将的少年也是个苦命的年轻人,一生负仇,为命所累。
“请问前辈,修行之术果真力能通天?我所中的倒尾七夜花的剧毒,没有解药是如何解的?”半晌,冷无烟打破脑海里的残念,忽然转问,刚才的一席谈话间,他已在暗暗运气检查自身,发觉自己不仅伤势全好,就连内腑里的毒也已被清得一干二净。
惊鸿掌教和惊龙首座相视一眼,缓缓道:“这便是另一个我为何会对你如此感兴趣的地方,因为,在小夜雨将你送来峰上的那晚,你除了体内五脏六腑和周身灵髓以及胸口灵海中充满着一股破灭乱气之外,并没有中任何毒!”
冷无烟惊讶道:“怎么可能?”
一边的李夜雨补充道:“其实在你昏迷的第二天,你脸上的奇异如花的纹络就已经慢慢消失了,路上请来替你医治的药师皆都说查不出你受的是什么伤,但却肯定你没有中毒,给你扎针验血时我是亲眼看着的,血珠已经鲜红正常,但那晚你喝了毒酒,吐出的明明是黑色的毒血——”
赵离关切道:“冷兄弟,我也好奇,小夜雨后来的信中提到你垂死之际落入了将军府的湖里,结果片刻后你却起死回生,提着无烟刀从湖底踏浪归来,并且一刀之力重创聚灵四息的仙道箭符师,再凭你当年的成míng dāo法‘月下无限连’击杀了箭符师的武侍战斗力惊人的北漠黄甲兵,这一切听起来实在太不可思议。”
冷无烟听赵离这样一说,也着实感到纳闷,但是关于那晚的一切,他也解释不了。
“我当时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但是落入湖底后,我仿佛进入了梦境一般,迷迷糊糊,只知道自己心底还不想死,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完成,后来手便触碰到了那把刀,体内的力量源源不断的恢复,似乎无穷无尽,强大到连我自己也难以想象,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杀意,随后发生的一切,我完全是在凭借多年刀头嗜血的本能去做的,当时我脑海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了那个仙道箭符师和他的武侍北漠黄甲兵。”
“你的无烟刀怎么会在湖里?”
冷无烟苦笑:“当年我丧失理智误杀了阿雪,自责愧疚,想自刎谢罪,府里的老管家从我手中抢走了刀扔到了湖里——”。
众人感慨。
冷无烟低下头,他又想起了黄伯。
“我的刀呢?”冷无烟忽然再次想起无烟刀,发现并不在自己身边。
惊鸿掌教长长叹息,沉色道:“刀在刀鞘里。”
冷无烟不解他为何会这样拐弯抹角的回答。
“刀鞘呢?”他愣愣追问。
“刀鞘在云海顶阁。”惊鸿掌教看着一脸疑惑的冷无烟解释道:“我知道你在诧异我为何会将你的刀拿走,并放到峰顶的云海顶阁,这件事事关重大,刚才我也说过,你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事关正魔两道,所以三日后,还请冷公子到云海顶阁,到时候我会召见飞来峰所有长老一并商讨如何处理。”
“可是——”
冷无烟没法不犹豫,自己一个武林出身的刀客,会有什么谜团让飞来峰剑道掌教这样操心,还牵连到了正魔两道?再者,即使无烟刀上有什么重大秘密,可这件事似乎飞来峰也无权干预,纵使他们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但那无烟刀始终是属于他的私有之物。
惊鸿掌教起身打断道:“冷公子好好歇息吧,这房间今后便是你起居之处,另有什么需要,小夜雨会一直陪着你,你随时可以叫他,他在这峰上熟悉得很。”
不等冷无烟再说,两个老者已走出了房门,惊龙首座出门时在门外驻了片刻足,叹息着回首意味深长的看了冷无烟一眼,又给徒弟赵离使使眼色,便转身走了。
冷无烟沉默,心里五味杂陈。
房间里一片安静,李夜雨站在一旁看着床上垂首坐着的冷无烟,不知该说什么,是自己亲自将他送上的飞来峰,虽然救了他一命,却害他丢了无烟刀,如今被扣留到了云海顶阁,他知道自己似乎正处在一个尴尬两难的境地。
赵离忽然打破沉默,对李夜雨道:“小夜雨,你去帮我告诉赵青,他现在应该在风雨楼歇息,让他安排安排,我要在飞来峰住下修行三日,三日后再回侯府。”
“风雨楼挨着静心楼,轻铃儿此刻在静心楼做修行练习,万一碰到了她——”李夜雨瞪大了眼睛,仿佛一万个不情愿。
赵离笑道:“铃儿许久没和你在一块儿玩了,甚是想念你,你去陪她玩玩又何妨,你这么机灵,肯定能应付得了。再说了,静心楼里又不止铃儿一个女院弟子修行练习,你说是不是?”
李夜雨嘿嘿一笑:“还是你了解我,哈哈,我这就去,这就去——冷大哥,我——我先走了呀——”
冷无烟心事重重,勉强微笑着点点头,表示回应。
李夜雨出了屋子,赵离叹息着合上房门。
“五年前中州城里江府一别,这些年你改变了不少。”赵离忽然提起前尘往事,让冷无烟有些始料未及,他从床上慢慢下地,坐到窗畔的椅子上,将苍白修长的手掌伸到阳光下,苦笑道:“那时候我才十六岁,像李夜雨现在这般大小,五年来自然会长变不少。”
赵离给冷无烟倒上一杯热茶递过去。
“我指的不是容貌,而是,你的杀气弱了不少,戾气却又增长了许多,江湖正的是个折磨英雄的炼狱,想当年你和笑书生两人并称武林绝代双骄,英姿飒爽,而如今他已远出东荒访道,你也成了天下修行者追查的对象——”
冷无烟一口喝完茶水,放下杯子,苦笑。
“变化最大的还是你。”
“五年前我三十一岁,现在三十六岁,能改变对少,不依旧还是这副模样么?”赵离笑着道。
冷无烟摇头。
“五年前你只是在江府做客的一介书商,五年后却摇身一变,成了西蜀之主,还是飞来峰的修行弟子,放在当年,实在难以想象。”说着他回头看着赵离接着道:“当年在江府遇见你时,你看起来似乎比笑书生还文弱几分。”
赵离轻笑,拍拍冷无烟的肩膀。
“你是在怪我欺骗了你和笑书生么?”
冷无烟再摇头,带着些许郁郁的笑了,远眺窗外。
“你多虑了,我只是在感慨,物是人非,白云苍狗,曾经眼里的人和事现如今早已不是当初所认识的那般。”
赵离一同凝视着窗外,缓缓道:“只要你我初心未变,无论世间风云如何变幻,也改变不了你我当初的本质不是么?何必那么在意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的变化。”
冷无烟低下头苦涩道:“可是我已经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你知道,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这些年我残喘度日等到这次重出江湖,只有一个原因。”
赵离意味深长的道:“既然回不去,那就昂首向前走,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冷无烟抬起头,看着赵离,眼中燃烧着无名的烈火。
“你知道我想干嘛?”
赵离点头,踱步道:“大唐将军府一年之间便没落得后继无人,这事凡是还有理智,并且聪明一点的人都能察觉出其中的蹊跷,而且当年在江府一聚,我也算是对林听雪xiǎo jiě有所了解,这件事前后若非没有人布局摆弄,我是绝不会相信的。”
冷无烟眼中的烈火烧得更加猛烈,握紧了拳头。
“只怪我太傻,当初竟然没想到这一点。”
赵离叹息。
“不是你傻,而是布局者手段高明,利用了你对听雪xiǎo jiě炙热的爱,有爱就会有嫉妒,嫉妒总能让人丧失理智,做出一些难以想象的后悔事来。”
“我一定要揪出这个幕后的布局者,亲手血刃了他!”冷无烟激愤得咬牙切齿道。
“只可惜,你现在的这条fù chóu之路不仅遥远,而且艰险,首先,你并不知道布局者的真正意图到底是什么,毁掉将军府林氏一族?还是因为启天石?再然后,这其中还牵连到了修行者,但你却从未修行,虽然前些日子你靠着无烟刀的奇迹击败了仙道聚灵四息的箭符师,但你却不能指望奇迹在fù chóu这条漫长道路上总是出现,而且,聚灵四息的仙道箭符师,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强者。今后,你还会遇见许多变态的强者出现,到时候你便会知道,在这些真正的强者眼中,我们到底是有多渺小。”
“而且,这件事,我现在还并不清楚该从何处查起——”冷无烟丧气道。
赵离神秘一笑:“这件事,我早已经帮你计划好了。当年安国候府在陌阳小镇和镇国将军府少有来往,但安国候二公子在外游学十余年,为何会突然从西凉归来并宴请你去府上做客?可以说,刚刚归来的他,对于陌阳镇以及将军府的人一个也不认识,他怎么会挑中了宴请你,而且还那么巧合会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听雪xiǎo jiě在他大哥房内?邀请你,但却不认识听雪xiǎo jiě,这合理吗?”
冷无烟自责道:“的确如此,我也这样想过,只是不愿相信——”
赵离道:“你不愿相信这很正常,明知道自己犯了最简单的错的人,都会在心底设想其他解释来掩饰自己的愚蠢。但是因为爱所愚蠢犯错被人利用,这并不值得愧疚,至少证明你还年轻,是个敢爱敢恨的男人。”
冷无烟苦笑:“我宁愿自己不会爱,也不愿犯这种无法弥补的错误,三天后我拿回无烟刀,便回陌阳去‘拜访’安国候府,查清这件事。”
赵离摇头道:“安国候府已经不在陌阳了。”
“什么?”冷无烟诧异道:“莫非安国候府也像将军府一样?”
赵离叹笑着:“相反,安国候越发得到唐帝的信赖,被李悬月召回了长安城,而且,你想查清这件事只怕没那么容易,我早已说过你这条fù chóu之路,不仅漫长,而且凶险。”
“为何?”
“因为,当年邀请你的安国候二公子,也是一个修行者!”
“什么?!”
“并且还是西凉冥王殿的得意弟子,你想一想,安国候二公子,西凉冥王殿的天才门生,在对付将军府的这件阴谋中,都只是一步棋子而已,那你将面对的对手会是多么强大的敌人?一把无烟刀,闯进安国候府,就能查清了么?恐怕你连安国候二公子的面还没见着,就被他府中豢养的修行者家奴丢进长安城的臭水沟了。”
冷无烟垂首,他知道赵离说的没错,现在的江湖已非当年的江湖,四处都是寻找自己的敌人,每个人都想从他手里得到启天石,他能向一百个一千个人解释启天石没在他手中吗?即使自己解释得了,那所遇见的每一个修行者都会相信他吗?他现在已是所有想得到启天石的修行者追寻围捕的猎物,逃脱了一次,还能逃脱一千次么?
“我该怎么做?”冷无烟抬起头,注视着赵离。
“变强!变得能和你的对手抗衡,当你最后和他面对面之时,才有能力fù chóu手刃,否则查出了真相,你也无力报仇!冷静!如果不冷静走好每一步,只怕你还未见着幕后者的面,就死在了fù chóu的路上。”赵离分析得很仔细。
冷无烟略微思忖,忽然淡淡一笑。
“你替我想得很仔细,这些事,我从未想过,我突然想到五年前在江府你和笑书生下棋时,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赵离很感兴趣的问。
“天下如棋,一步三思。”冷无烟缓缓道。
赵离望着窗外,笑着点点头:“这是我的座右铭。”
“说吧,你帮我,交易的条件是什么?”
“你知道我是准备和你做交易?”
“你的身份虽是蜀侯,但本质,还是一个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