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午夜，月上中天。
大唐旧将军府的后院里，历经过修行者和江湖武林中最顶尖的刀客shā shǒu激烈战斗之后的场地一片狼藉凌乱。
战斗，终于结束了。
有风拂过，却不是先前那仙道箭符师所引动的诡异奇风，是夜风，是微风，吹动得院子里杂乱的长草摇摆不停，吹动得夏季茂盛的梧桐树叶哗哗作响。
老管家就坐在梧桐树下，侧背倚靠着梧桐树巨大的躯干，树干挺拔有力直冲苍穹，而老人却佝偻着身子蜷曲在地上，面色憔悴。不知是月光的原因还是其他，他的脸色显得极其苍白，眼神无光，昏昏欲睡。
那来自南晋仙帝宫的仙道箭符师和那来自北漠的黄甲武侍被击退后，李夜雨问到老管家，冷无烟才恍然想起什么，提着刀径直往别院走去。
他走得很慌张，李夜雨捂着胸口跟在后面，黄甲武侍的拳头不是吃素的，他今晚硬生生吃了那么多拳还能活着并且还能行走简直就是奇迹！他自己并不知道，今晚他能如此耐打，全是托了他这些年未洗髓通络成功便强行和天地同息引息的福，他每引动一次天地之息，周身未通的髓络骨骼里都私藏了一丝天地灵气，那些未能被他引入灵海成功运用的天地气息早已日复一日的成长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但此刻，他没有多余的心思来思考自己为什么能挨住黄甲武侍那么多拳的问题，因为走在冷无烟的身后，他不禁想起今晚亲眼看着此前明明已经重伤垂死的冷无烟掉入了湖底，而后却为何能起死回生提刀从湖里归来犹如杀神返世一般重创黄甲武侍和仙道箭符师？
未曾修行的武林中人，凭借一套迅捷如闪电的诡异刀法和一把白如炊烟的长刀就能击败聚灵境界的仙道箭符师吗？如果之前听到这，他一定会以为这是个笑话，但经历过今晚，相信没人会再怀疑无人能做到这种逆天而为的事，因为冷无烟确确实实凭借一己之力打败了那两个一武一修的强者。
他那周身奇异的玄青光芒又是怎么回事？李夜雨忍不住思索。
就在他细细打量那奇异的光芒时，那玄青的光芒却渐渐消失了，犹如炊烟散尽一般消失在了月光里，而冷无烟却在疾走中剧烈的颤抖着！
……
……
“黄伯！黄伯！快起来，我们得连夜离开这里，今晚那些人已经找到了我，可恨我没能杀掉那个仙道箭符师，我这些年依然藏身在将军府地窖的消息一定会很快被其他人知道。”冷无烟将刀插入地面，一边弯腰搀扶瘫坐在树下的老人，一边迫切的说道，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仿佛冬天里受冻的蝴蝶。
憔悴的老人张开眼，虚弱道：“公子——你去湖底拿回刀了？你中的毒怎么样了？这是你的刀鞘——”
老人苍白的面孔带着一丝欣慰的喜悦，抬手想递给冷无烟刀鞘，却仿佛已经无力再握住那把莹白的刀鞘，一边的李夜雨发觉不对，绕身看老人的背上，赫然正插着那支先前消失在房间黑暗中的金黄符箭！
同一时间，冷无烟已经弯腰扶老人，触手却在老人的腋下摸到了一团温热的鲜血！
“血！黄伯你——”冷无烟抬手看着月光下手里的鲜血，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身体也抖动得越发剧烈，有那么一瞬间他大脑模糊了片刻，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冬天，犯错后的自己在冰天雪地里抖得像个筛子，哭得像个孩子，看着自己沾满未婚妻林听雪鲜血的双手不知所措。
老人苦笑摇头：“这箭他妈的会转弯，在那房间里就已经射中了我——”
一边的李夜雨站在月光下沉默无言，仔细看后才发现老人坐的地上淌满了血迹，他知道这老人已经无力回天了。
冷无烟开始淌泪：“黄伯你坚持住，我带你去陌阳小镇上找医馆！”
说着，他便想抱起老人来。
老人摆手制止。
“不行了，晚了，明明是在六月，我却已经看到了十二月的雪花，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知道自己大限已经到了。”
“黄伯，你怎么不早说，你一直惦记着我的安危，我却忘了留心照顾你，这些年你没责怪过一句我犯下的过错，还一直照顾着我这个该死的罪人，其实，明明是我亏欠林府亏欠黄伯你最多——”
冷无烟已经忍不住想要放声哭出来，但他仍旧哽咽压住喉咙。
情绪激动之下，老人的生命仿佛从那箭孔中流淌得更快，他的声音也越发虚弱。
“当年我把你的刀扔进湖里，就是不想看见你因为愚蠢的自责自刎而死，将军死了，大xiǎo jiě死了，xiǎo jiě生前已经和你订下婚约，你们两个年轻气盛私下里早就偷偷住在了一起，你也算是将军府的人了，你再死了，将军府就再没有沉冤昭雪之日，将军冤死，xiǎo jiě也白死了！”
老人说得越来越痛苦激动，一双手紧紧攥着冷无烟的手。
冷无烟哽咽着安慰道：“黄伯，我这次不会再想死了，我之前对你说出了地窖就再也不回去了，其实就已经准备好重出江湖，好好弄明白当年将军谋反刺杀皇帝和我在安国候府看见的那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活下，一定会！”
老人安心的缓缓点头：“那就好，公子你也不必为我这个老头子伤心，人总是要死的，我今年已经六十九了，能活到这个年龄我已经很知足，我这辈子没干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我也没白活，年轻时跟随还在江湖的林老爷一路打拼到大唐朝堂，见识了各种英雄豪杰，包括认识公子你，我活得并不后悔。虽然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人总是要学会牺牲自己的，如果我不牺牲自己，今晚只会成为你们年轻人的累赘，拖累着你们，仙道箭符师杀的人恐怕就不只我一个。你们还有许多大事要去完成，肩膀能扛起我不能扛起的重任，公子你活着，将军府便就还有希望，我死去不过就如夜里千家万户中随便熄灭了一盏灯无足轻重，而公子你的性命却犹如此刻天上的皓月，你若不存在了，将军府便永远背负着弑君的黑名。”
冷无烟身体颤抖得更加剧烈，悲痛中再也忍不住眼泪，开始低声啜泣。
“黄伯你放心——”他刚开口说话，老人握着他的手攥得更紧了，忽然提上一口气，打断他道：“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为了大xiǎo jiě！为了将军府！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要再像以前——”
老人攥紧的手忽然松开，提上的气永远的断掉了。
“啊！——”
冷无烟仰天长啸，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世间最让人心碎的事，莫过于美人迟暮，英雄落泪，李夜雨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心头一热，感慨万千，伸出手拍拍冷无烟颤抖摇晃的肩膀。
“你没事吧？老伯人已经走了，你看开一点。”
痛哭的声音道：“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过些什么——黄伯是这世界上除了阿雪以为最相信我的人——现在他也走了。”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会告诉你启天石真的没在我这里，我拿着那石头没用，你知道我不是修行之人，我也没心思探索什么玄妙天道的秘密。我现在只想做一些我必须得做的事。”
冷无烟很快的控制住自己的哭泣，转而说到。他知道，痛哭让人软弱，而他现在还不是软弱的时候，他得坚强，去面对江湖上即将来临的腥风血雨。
李夜雨道：“我虽然对启天石的下落有兴趣，但是我此行的目的并不完全是为了石头，更重要的是找到你，有个人想见你。”
“这几年想见我的人，恐怕不止一个吧，你不是为了石头，他也不是么？”冷无烟苦笑道。
李夜雨神情复杂，缓缓道：“他让我转告你他的名字，柳七。他说他在西蜀等你。”
冷无烟眉头一皱，疑虑片刻，豁然开朗，放下手中的老人，颤抖着道：“等我安葬好黄伯，就跟你去西蜀。”
说着，他缓缓站起身，却没想到还未站直，眼前突然一黑，剧烈颤抖的身体终于体力不支，重重的倒了下去。
……
……
脑袋里什么也没用，一片空白，须臾间偶尔出现一两个梦境，有儿时的回忆，有多年前的甜蜜，耳畔间断的传来一两声车璘马嘶，身体仿佛置身在一个不断颠簸摇晃的混沌世界里，模模糊糊间，总是不断看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大雪飘落的世界，天旋地转。然后又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