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侯奋威慷慨保节 司马睿定计出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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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码头上,鼓声阵阵,杀声震天,杜弘率领的前锋正在与守军“激战”。王敦的主力舰队停在外围,默默的观战。</p>
朝廷无意在水上逆流与王敦交锋,因此舰队主力都调到了广陵一带避战,建康外围只有周札的水军,杜弘毫不费力就突破了“封锁线”。码头上的抵抗同样只是装装样子,双方呼喊一阵,再放点火,周家部曲就主动后退了,杜弘顺利接防。</p>
石头城上,奋威将军侯礼焦急的向外张望。离得太远,侯礼看不清具体的战况,只看到杜弘长驱直入,守军节节败退。再抬眼远望,王敦的舰队在江雾中影影绰绰。正在这时,码头上燃起大火,周札的手下纷纷撤出,向石头城逃来。</p>
侯礼在城墙上狠捶一拳,正欲转身离开,迎面却遇到了一名传令兵,火急火燎的赶来,说周札有要事召他。</p>
“正合吾意!”侯礼暗想到,“我正想请命出战,周侯此时唤我,应该也是为了这事。”</p>
侯礼猜的没错,周札就是要派他前去增援码头。侯礼毫不犹豫的接下军令,点齐本部上千精兵,出石头城而下,直奔建康码头而去。</p>
半路上,侯礼的人马与撤下来的周家部曲擦肩而过,却见周家部曲虽队形凌乱,却并没有丢盔弃甲,手里都还拿着兵刃。眼看侯礼率人冲了下去,逃亡的周家部曲都停住了脚步,在将校的呵斥下重整阵脚,跟在后面杀了回去。</p>
临近码头,杜弘率领千余人迎了上来,与侯礼的兵马缠斗在一起。远处王敦的主力舰队开始动了,向码头方向急速压来。</p>
遥望王敦的舰队,侯礼心急如焚,率领麾下拼命进攻,想要抢先夺回码头,阻止王敦登岸。</p>
侯礼攻势犀利,杜弘被打得只能苦苦支撑,毫无还手之力。激战中的侯礼回首一看,见周家部曲也赶了上来,心中大定,盘算着及时夺回码头难度不大。</p>
正在此时,后阵突然一片喧哗,侯礼循声再次回首,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周家部曲正端着长矛杀来,将自己的后阵打得七零八落。后阵将士根本没有防备,好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身首异处了,战事突然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p>
此刻的侯礼无法想象,他留在石头城中的部曲,正在被以同样的方式屠戮。周札走过血流成河的廊道,登上城头,一脸阴沉的望向山下。</p>
“愚忠之辈,乱世之中当死无葬身之地!”周札不屑的嘟囔了一句。当初杜弘要求周札拿出诚意,周札的对策竟是出卖侯礼!难怪杜弘听后瞠目结舌,王敦听了嗤之以鼻。</p>
初到石头城时,周札见城内一切井井有条,对侯礼非常满意,颇有拉拢之意。但在后来的接触中,侯礼一直劝周札多为国出力,惹得周札烦不胜烦。侯礼恪尽职守,忠厚老实,跟周札根本不是一路人,周札这才断了拉拢之心。</p>
周札出卖侯礼,既是为了表明态度,更是出于对侯礼的忌惮。周札深知,侯礼是不可能跟他一起附逆的,多大的筹码也拉不动,留着侯礼迟早要出事,于是先下手为强,背后捅一刀。</p>
混战中的侯礼终于回过神来,来不及想通前因后果,急急的收拢部曲,结阵防守。短短一刻钟时间,侯礼的人马就只剩下了两三百人,除了少数侥幸逃脱之外,其余的都已惨死沙场。</p>
幸存的士兵举着盾牌,围成一个龟阵,透过盾牌的缝隙,惊恐的向外张望。</p>
杜弘暂停了攻势,将侯礼围死,然后远远的呼喊道,“阵中可是侯奋威?”奋威是侯礼的军号。</p>
侯礼大声回道,“本将在此,可敢出来与我一战!”</p>
杜弘轻笑一声,并不接茬,而是说道,“右将军周札已经答应了大将军,相约一起诛灭奸臣。侯将军现在已无路可退,何必为奸臣白白送命。识时务者为俊杰,请不要做那螳臂挡车之事!”</p>
“呸!”侯礼大声回道,“你们争权夺利我弄不明白,但食君禄、受君令,岂可负君恩?我奉命守城,正为防汝,岂能自作主张,投降求活?”</p>
杜弘闻言,颇不以为然,又呼喊道,“侯将军忠勇,在下实在佩服,但即使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想想手下将士的出路呀!何必带着他们一起殉葬?!”</p>
杜弘想瓦解掉侯礼的军心,本以为凭这番口舌,就算说不动侯礼,也能让他的部下动摇。</p>
谁知听了杜弘的话,侯礼却一下红了眼,指着不远处的周家部曲,厉声怒喝道,“背信负义之徒,我岂能信你们!今我若降,如何对得起冤死的英灵!?”</p>
想到平日里的袍泽弟兄,今日却因为被出卖,殒命沙场,一股悲愤之情在幸存的部下中悄然传开。侯礼的话正戳中了他们的心窝,一个个皆面露不平之色,还有的咬牙切齿。</p>
侯礼深吸一口气,慨然吟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p>
幸存的几百人闻声都眼含热泪,敲打着甲盾,附和着一起唱起来,瞬间热血沸腾。</p>
杜弘见状,愀然变色,周家部曲则多面露愧色,纷纷抬手遮住脸面,个个低着头沉默不语。</p>
见事已不可为,杜弘急令gōng nǔ手上前,对着侯礼的人马一阵猛射。王敦手下的gōng nǔ皆是精品,势大力沉,距离又近,寻常的盾牌都能钉透。侯礼人马虽有甲盾护身,却仍造成了伤亡。</p>
盾阵难免略有缝隙,gōng nǔ手眼尖得很,专往缝隙里乱射,不时有士卒中箭倒地。</p>
不远处,王敦的主力已到达码头,开始下船登陆。侯礼见状,知道已经回天乏术了,于是心中一横,大声喊道,“弟兄们,同生共死,今日是也!随我杀出,多拉几个垫背的!”</p>
说罢举盾杀出,残存的部下无不气血上涌,冒着遮天的箭矢冲向敌阵。杜弘慌忙领兵抵挡,周家部曲则无动于衷,冷眼观看两方厮杀。</p>
侯礼虽拼死作战,但奈何寡不敌众,虽杀伤不少,却难逃失败的结局,最终战死于乱军中。</p>
厮杀停息后,杜弘望着侯礼的尸首,面露不忍,吩咐部下予以厚葬。</p>
王敦主力接防后,杜弘便按照先前的计划,收拢了部曲,跟着周家部曲上山,进驻石头城。来到山顶,石头城大门洞开,看着笑盈盈出迎的周札,杜弘却感到了刺骨的寒意……</p>
建康码头的失守令朝廷措手不及,周札反叛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但石头城还在周札手中,他也没派兵跟随王敦,谁也辨不清其中真假。</p>
不过王敦兵临城下是真的,周札也不可靠了,先前布好的防御,被撕开一个大口子。司马睿慌忙召群臣商议对策,刘隗和王导都一言不发,其他朝臣叽叽喳喳,却定不下一个方略。</p>
朝廷这边焦头烂额,王敦这边却不慌不忙,大军在石头山下扎营,一片繁忙的景象。将士们忙而不乱,王敦则带着钱凤,在营地周围优哉游哉的信步游荡。</p>
怀皇帝永嘉初年,东海王司马越掌权,王敦由青州调任为扬州刺史。那是他第一次到建康,那时还叫建邺。司马睿当时还在镇守下邳,后来王导带着司马睿移镇建康,王敦倾心接待。</p>
那年他们都还年轻,王敦还是满头黑发,王导则刚过而立之年。几位年轻人在一起苦心经营,渐渐在扬州站稳了脚跟,开创下江东基业。后来洛都沦陷,一片风雨飘摇中,王敦奉命讨伐江州刺史华轶,这一走就是十多年。</p>
此刻故地重游,王敦感慨万千,哪里都能勾起他的回忆。看看远处的金城,望望更远处的内城,再回首看看高耸的石头城,哪里都留下了他曾经的足迹。</p>
一桩桩往年轶事浮上心头,王敦不时停下脚步,指着周围景致,饶有兴致的给钱凤讲解一番。钱凤眼神飘忽,殷勤的点头附和,心不在焉的陪着笑笑。</p>
又过了一会儿,侍卫过来通报,说中军大帐已经建好了。王敦点点头,带着钱凤返回。</p>
王敦一边走着,一边乐呵呵的说道,“只可惜这里并非建康繁华之处,城南秦淮河两岸,南塘一带,才是建康城精华之所在。等打完了仗,一定得带大伙过去坐坐,在楼台上赏赏风景,听听小曲,再找几个美姬舞上一段,想想就美呀!”</p>
钱凤憋不住了,急切的问道,“主公,咱们现在深入敌境,稍有不慎就可能全军覆没。大帐已经建好,我是不是该去传唤诸将,一起商讨下步行动了?”</p>
王敦满不在乎的回答道,“不必,我早有定计,诸将只需管好各自人马,小心戒备即可。”</p>
钱凤不安,追问道,“敢问主公有何良策?”</p>
王敦说道,“如今我们悬兵深入,后方又不稳,利在速战。我正要写一封表书,激一激那皇上,诱他与我决战,而后一战破之,则大事可定。”</p>
钱凤一听慌了神,忙擦了擦汗,又问道,“敌军两倍于我,正面决战可有胜算?”</p>
王敦轻笑着答道,“这你就不用操心了。”</p>
说罢走进帅帐,摊开纸笔,挥毫撒墨,写下一封表书。</p>
表书上写道,“往昔奉诏讨贼,一别十余载,无日不盼重逢。今朝顿兵城郊,睹物思人,君臣协力之景历历在目,唏嘘不已。</p>
刘隗用事以来,朝野失和,嫌隙顿生,欲诛之以谢天下者,岂唯臣一人哉?是以右将军周札临阵倒戈,岂非天意人心乎?</p>
刘隗之权势,皆出自陛下恩宠,陛下反手即可灭之。若陛下及时顿悟,诛灭奸贼,臣必将率兵还镇,绝无二心。</p>
若陛下执迷不悟,犹豫不决,非但生灵涂炭,圣名亦将不保。昔伊尹囚太甲,三年而还政,殷商由此大兴。愿陛下及时顿悟,莫要逼臣出此下策。”</p>
王敦在表书中,首先用寥寥数笔勾起了回忆,然后经过对比,将朝野失和的罪责一股脑推到了刘隗头上。继而笔锋一转,指出司马睿才是问题的关键,逼他动手除掉刘隗。最后王敦发出威胁,若司马睿执意不听,就要效仿伊尹,将他囚禁起来。</p>
伊尹是商汤的重要大臣,协助商汤赶走夏桀,建立了商朝。商汤去世后,其子太甲继位,伊尹成为顾命大臣。太甲继位后胡作非为,天怒人怨,伊尹将他囚禁起来,暂时替他监国,命他好好反省。三年之后,伊尹还政于太甲,太甲从此改过自新,终成一代贤君。</p>
伊尹虽无擅权的表现,但后世的权臣们,却不约而同的将他作为榜样。每当废立君王时,权臣们都喜欢以伊尹自比,将君王比作胡作非为的太甲。</p>
王敦算准了司马睿不会杀刘隗,否则何必拖到现在?王敦还知道司马睿颇好虚名,将他比作上古昏君,犹如一记耳光,足以将他的涵养扒得干干净净。</p>
几年前司马睿在宴会上以尧舜自比,周顗借着酒劲耻笑了几句,司马睿就勃然大怒,将周顗关入死牢,气消了才放出来。这回王敦直接说他是昏君,叫司马睿如何接受?</p>
果然,司马睿得表后气得七窍生烟,满脸涨红,当着群臣的面将表书撕得粉碎,坐在皇位上喘着粗气。堂下众臣一个个小心谨慎,低眉顺目,生怕此时触了龙颜。</p>
王导和刘隗也是一脸恭顺,他俩都明白,如今在司马睿心中,他俩的分量不相上下。但只要稍不留意,令司马睿略微偏向某一方,另一方就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因此这段时间以来,他俩在司马睿面前都表现的和和气气,暗中却都在找破绽,想将对方一击毙命。</p>
司马睿渐渐喘匀了气,厉声说道,“王敦凭恃宠灵,敢肆狂逆,将朕比作太甲,意欲幽囚。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不将此贼诛灭,难解朕心中之恨!”</p>
司马睿想了想又说道,“虽然周札态度不明,但朝廷仍有六万多大军,两倍于王敦,足以一战。既然王敦不知悔改,前来送死,那朕就成全他。朕欲亲率六军,攻灭王敦,众卿以为如何?”</p>
朝中众臣大多不知兵,在众人看来,如此众寡悬殊的情况下,朝廷获胜是板上钉钉的事,因此无人反对。司马睿也是这么想的,他早就有意借此捞些威名,眼神中充满了期待。</p>
王敦早就猜到了司马睿的心思,料定凭他这一纸表书,就能够诱朝廷出来决战。唯有王导和刘隗明白朝廷底细:朝廷临时拼凑的兵马来源复杂,可谓乌合之众;各位将校多是临时委派的士子,可谓将不知兵。王敦手下都是征战多年的老卒,将校都是从死人堆里钻出来的猛将,人数虽少却不可小觑。</p>
看司马睿势在必得的架势,仿佛只要一拥而上,就能把王敦击败了。但实际上,朝廷的兵马只能用于防守,若摆出堂堂之阵,正面抗衡,即便获胜也难免损失惨重。</p>
而且论临阵应对,朝中无人能与王敦相比。混战之中难免出现破绽,一旦被王敦抓住,突施奇兵,朝廷就很难招架,甚至全军覆没也不是没可能的。</p>
更别说王导与刘隗貌合神离,彼此都巴不得对方去死了,这仗怎么能打赢呢?</p>
王导和刘隗并排而立,你瞅我一眼、我瞥你一下,都希望对方先开口,自己再相机行事。两人都端着架子绷着脸,看谁先沉不住气,都是一言不发。</p>
见没人说话,刁协站了出来,大声说道,“陛下圣明!下有天兵神威,中有朝堂诸贤为肱骨,再灌之以陛下的王霸之气,王敦敢不束手就擒?”</p>
司马睿闻言,抚须大笑,众臣见状纷纷附议。王导心中忧虑,却仍不敢贸然开口,暗地里左顾右盼,想着法子。刘隗也略带愁容,心神不宁。</p>
司马睿完全没有注意到二人的异常,大声说道,“众卿若无异议,那就这么定下了。朕当亲统诸军,剿灭王敦。有杀王敦者,封五千户侯!”</p>
群臣齐呼万岁,王导和刘隗见状,也只好硬着头皮附和。</p>
司马睿又笑盈盈的走下台阶,牵起王导和刘隗的手,说道,“你们二位恰如朕的左膀右臂,一定要精诚团结。戡平此乱后,朕定然重重有赏。”</p>
二人都堆起了笑容,彼此点头示意,显得亲密的很,就差勾肩搭背了。</p>
司马睿满意的点点头,又向王导说道,“茂弘,此战非同小可,关乎国运,由不得朕不谨慎。朕任命你为前锋大都督,统筹各路兵马,你可堪此任?”</p>
刘隗闻言嘴角微抽,顿时头皮发麻,如坠冰窟。王导则一脸惊奇,他万万没想到,司马睿竟对他如此信任!一股热血上涌,王导感激涕零,俯身受命。</p>
司马睿虽然嘴上说要亲统六军,但他知道自己的本事,只是想挂个名罢了。任命这个前锋大都督,就是任命了朝廷大军的真正统帅。</p>
自从被周顗规劝后,司马睿心中一直对王导有愧。在司马睿心中,唯有平息王导的怨气,才能拯救自家江山,这才会如此安排。</p>
一切准备妥当,诸将官回营传令,明日一早就要与王敦决一雌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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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元帝纪》:“四月,敦前锋攻石头,周札开城门应之,奋威将军侯礼死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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