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王敦军议巧择将 杜弘夜入石头城</p>
</p>
丹阳郡于湖县位于芜湖北边,相距不过十余里。于湖县境内有座姑孰城,位于当代的马鞍山市,修的坚固险要,是建康南面的第一门户。</p>
史书上一地两名的情况很常见,比如寿春,也记作寿阳,指的是同一个地方。但“姑孰”和更广为人知的“姑苏”并非如此,姑苏在当代sū zhōu,两地相差数百里,初读史书者经常弄混。</p>
姑孰城历来是长江南岸的要塞,照理说朝廷应该派重兵把守。但司马睿根本无心南下与王敦决战,因此几乎所有的兵力都龟缩回建康防守,姑孰城只留了千余郡县兵看护。</p>
刘隗入卫建康后,决战的时机成熟了。王敦立刻派周抚和西阳太守邓岳两人,率兵为前锋,一举攻克姑孰城,建康南面的门户轰然洞开。</p>
最终的决战在即,事关自己的生死存亡,由不得王敦不谨慎。于是他召来众将,摆开沙盘,一起商讨策略,力求万无一失。</p>
王敦指着沙盘向诸将说道,“守军的详情都标在上面了,防守的重点在南面的朱雀桥和西面的石头山。敌军全部龟缩防守,根本没有与我争锋的气势,因此兵力虽多,却不足为惧。我意当主动出击,将他们各个击破,诸位意下如何?”众人纷纷点头称是。</p>
义阳太守任愔接着说道,“大将军所言甚是,此战必胜。不过我军兵少,不宜分兵,若绕行东面或北面,很容易被切断后路。因此我们若进攻,走水路只能先攻石头山下的码头,或者走陆路先攻南面的朱雀桥,都是敌军防守的重点。”任愔资历很老,当年梁州刺史张光殉国,就由任愔暂领梁州,后来周访接的他的班。</p>
王敦点点头,然后问道,“诸位以为走哪条路更好些呢?”</p>
周光说道,“那自然是水陆了,陆地上有秦淮河阻拦,敌军又多,不好得手。我们顺流而下,水战有优势,占据了建康码头,瓮中捉鳖,又进退自如。”</p>
诸将都没有异议,王敦也满意的点点头。</p>
王敦又盯着沙盘看了一会儿,用手向码头东边的金城一指,说道,“奸贼刘隗蜷缩在此处,攻下码头后,当直取金城,其因有三:首先,满朝文武都与刘隗不合,我们攻他,其他诸军很可能观望不动;其次,刘隗是此次出兵讨伐的首要目标,将他击溃后,我们即便就此收兵也未尝不可;最后,攻下金城,朝廷的兵马就被一分为二,若陛下还不醒悟,我们再将他们各个击破。”</p>
众人听完连称妙计,杜弘也跟着附和,但他心中还有点别的想法,眼看大计已经定下来,欲言又止。杜弘在王敦手下干得不错,王敦对他越来越赏识,不由的向他多看了一眼。</p>
王敦只一眼便看出杜弘有心事,于是问道,“杜弘,你还有什么想法,但讲无妨。”</p>
杜弘一惊,他没想到会被王敦注意,一时有些紧张,支吾道,“大将军之计甚妙,在下毫无异议。只是刚才留意到石头城守将是周札,稍微有些分神罢了。”</p>
“哦?周札怎么了?”王敦耐心的问道。</p>
杜弘表情有些不自然,回答道,“在下早年曾从贼,那时与朝廷交战,若遇到周访,众将都避之不及;可遇到周札,怯懦之人也敢一战。当时人们都说,周札待部下刻薄,不得众心,很好对付。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先攻石头城,毕竟刘隗这些年也搜罗了不少死士,不一定好打呀。”</p>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石头城地势险要,周札手下精勇,哪里好打?有几个将官趁机插科打诨,又引起一阵大笑。杜弘被羞得涨红了脸,只有王敦和周光不动声色,若有所思。</p>
见王敦没有发笑,众人很快安静下来,齐刷刷看向王敦。杜弘也看向王敦,委屈至极。</p>
王敦皱着眉头盯着沙盘,口中喃喃自语道,“周札……刘隗……”</p>
周光突然两眼一亮,急切地打断了王敦的沉思,说道,“主公,我觉得周札可被劝降啊!”</p>
“哦?说来听听。”王敦转过头来,和颜悦色的说道,其他人闻言皆屏息凝视。</p>
周光说道,“观周札其人,绝不敢与主公争锋,只需恩威并施,当能逼其就范。谁都知道阳羡周氏与刁协结下了大仇,据说当年周騱还因此想谋反,后来他儿子周勰谋反也是因为此事。之前主公上表请诛杀刁协,这不正遂了周氏的心愿?之后再派数万大军屯驻石头城下,以此逼之,软硬兼施,周札岂能不心动?”</p>
听周光说完,众人皆恍然大悟,王敦哈哈大笑道,“周郎之言,甚合吾意。”</p>
王敦又穿过人群,笑盈盈的向杜弘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这次你可是立下了大功,以后还请无需顾虑,多多为我效力,我定然不会亏待你。”</p>
“大将军……”杜弘一时热泪盈眶,先前的委屈和辛酸一扫而空。杜弘早年从贼,自投靠王敦以来,受到的待遇还是不错的,但他总觉得低人一等,被众将看不起。</p>
其他诸将早就称呼王敦为“主公”了,只有杜弘还规规矩矩的称呼“大将军”。在他的潜意识中,自己还算不上王敦的亲信,不敢如此称呼。</p>
王敦又勉励了几句,惹得众将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杜弘顿感热血沸腾。他早年最擅长临阵脱逃,今日却忽然有了种找到归宿的感觉,不由得产生了拼死效力的冲动。</p>
眼看氛围温馨,钱凤凑过来,对王敦说道,“主公,在下也有一策,可以锦上添花。”</p>
王敦打量了他一眼,说道,“你?说说吧。” </p>
钱凤说道,“我族中与阳羡周氏来往颇多,听说周札对他侄子周筵兄弟几个很不满,担心他们影响了自己族长的地位。我觉得主公可以向他允诺,只要他投靠过来,就推举他在朝中任高官,并重用周札的几个儿子,帮他巩固族中地位。若如此,足以说动周札。”</p>
吴郡钱氏也是一个豪族,与其他大族多有来往,消息相对灵通,对周氏族内的事也略知一二。</p>
王敦闻言满意的点点头,又看着钱凤想了想,询问道,“这事最好派人去联络一下,才最稳妥。你跟周札熟吗?”</p>
“啊?”钱凤一下愣住了,听王敦这意思,是想派他去石头城呀!虽然大家口中说的十拿九稳似得,但毕竟八字没一撇,万一周札不中招,岂不是去白白送死?</p>
一股凉意袭遍全身,钱凤俩眼珠不安分的“滴溜溜”乱转,慌慌张张的答道,“不……不熟。”</p>
王敦见状轻笑了两声,然后说道,“如果没人前去游说,这事只怕不好办呀。不过倒也无妨,我本就没指望周札能倒戈。到时候传个口信,让他作壁上观,对我们的帮助就已经很大了,这应该没问题。”众人纷纷应和。</p>
杜弘也跟着附和,刚才他一度热血沸腾,见王敦抱怨无人可用,立刻产生了主动请缨的冲动。但杜弘毕竟是疆场上的老油条,还不至于被一腔热血冲昏了头脑,稍微一犹豫,就冷静下来了。</p>
眼见王敦打消了派人游说的念头,杜弘暗地里庆幸自己的明智,安安稳稳过日子有什么不好?</p>
正在此时,杜弘发觉王敦向他这边又看了一眼,这一眼若无意、似有心,却惊得杜弘虎躯一震,头皮发麻,不由得低下了头。杜弘的心中瞬间翻了天,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p>
在杜弘看来,像王敦这样的枭雄人杰,举手投足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刚才那一眼分明暗藏心机。杜弘暗自揣测,王敦当然希望有人能说动周札,此事若成则基本上大势已定。王敦瞅这一眼,莫非是看上了自己?刚才王敦对他极力夸赞,这些话绝不是随便说的,莫非王敦刚才就有此意?</p>
杜弘越想越觉得自己合适,这个提议由他而起,交给他顺理成章;他之前还曾诱导王如行刺王棱,事情办得干净漂亮,这种事轻车熟路;更重要的是他并非王敦嫡系,此事稍有不慎就会搭进性命,不用他用谁?</p>
杜弘在心中迅速掂量起来,这事要成定有重赏,但风险极大。可自己要是搪塞过去,谁知道王敦会怎么收拾他?办法多得是,杜弘可不想像王如那样,活的人不人鬼不鬼。</p>
人言富贵险中求,想到这里,杜弘咬着牙心中一横,出列向王敦一拜,大声说道,“末将愿去说服周札,为主公赴汤蹈火!”</p>
王敦先是一惊,然后大笑着将杜弘扶起,向他说道,“甚好!此事若成,我当给你记头功!”</p>
杜弘心中暗暗叫苦,表面上却一脸豪迈,大声回道,“谢主公!”又是一揖。</p>
当天夜里,杜弘带上王敦的书信,独自一人驾着小船顺流而下,直奔石头城而去。进入朝廷的防区后,杜弘跃入水中,潜游到石头城下。城边巡逻的都是周札的兵马,杜弘主动上前,称自己是前来投靠的,并拿出装信的油纸包,说里面有重要情报交给周札。</p>
巡防的小校不敢怠慢,赶紧将杜弘带入城中,并将纸包中的书信送给周札。</p>
王敦在信中首先痛斥了刁协一番,并声称近日上书请诛刁协,为的就是替阳羡周氏伸冤。然后王敦坦白自己起兵的根源,就是与刘隗间的过结,请周札不要蹚浑水,替刘隗卖命。最后王敦邀请周札一起除奸,并允诺事成之后推举他为三公,还要重用他的儿子们。</p>
看过书信后,周札立马让侍卫将杜弘押来,在自己屋中单独召见。杜弘进入房间后,只见屋内烛火摇曳,映照在周札脸上,显得阴晴不定。石头城内的房屋都由石砖砌成,江边水汽重,墙上铺了一层细细的水珠,阴寒阴寒的,恰似周札此刻的表情。</p>
周札拿着书信又看了一会儿,瞟了一眼杜弘,轻蔑地问道,“你是何人?来此何事?”</p>
杜弘恭敬的答道,“在下杜弘,来此投奔周将军。”</p>
“哦?”周札颇为意外,口中嘟囔着杜弘的名字,突然说道,“你莫非是大贼杜弢的手下?”杜弘当年是杜弢手下的元帅,领兵独当一面,威名赫赫,周札当然听说过他。</p>
“惭愧,惭愧!”杜弘堆着笑脸回道,“在下正是您的手下败将。”</p>
当初剿灭杜弢,周札虽然寸功未立,却仍被封侯,自以为很厉害。眼看当年的大敌这么恭维自己,周札一时飘上了天,不禁大笑起来。</p>
大笑中的周札瞥到了桌上的来信,笑容瞬间凝固了,拿起来又看了看,皱着眉头向杜弘质问道,“不对呀!你说是来投奔我的,跟这信上说的不是一回事呀!”</p>
杜弘当然知道王敦信上的内容,并不慌张,解释道,“大将军邀您一同诛灭奸臣,此事不假,我前来投奔,也是真的。您要是接受大将军的邀请,我便调入您麾下,助您成事;您若是不答应,那我就跟大将军一刀两断,还是投奔到您麾下,不回去了,还望将军不弃。”</p>
这是杜弘的心里话,他为了保命,思前想后,才想出了这条妙计。</p>
周札闻言一愣,继而指着杜弘大笑道,“这种事你都做的出,可真算是识时务啊!”越看杜弘越顺眼,杜弘附和着笑笑。</p>
周札又笑着说道,“现在朝廷兵力倍于王敦,你准备跟他一刀两断,也不无道理呀。”</p>
杜弘轻轻笑笑,回答道,“不然,大将军成竹在胸,即使周将军不出兵相助,也能独自成事。”</p>
“哦?”周札收敛了笑容,微蹙着眉头问道,“何出此言?”</p>
杜弘学着军议时,王敦的做派,向周札解释道,“建康守军空有兵力优势,却不敢出城一战,从气势上就短了一截。再者朝臣之间矛盾重重,相互支援配合岂会尽力?因此兵力虽多,也只能被大将军各个击破,毫无还手之力。”</p>
周札闻言默然,他扪心自问,觉得杜弘说的很有道理。不说别的,假如王敦进攻别人,他定然不会出援,那将心比心,又有谁会倾力救他?</p>
想到这里,周札又看起信来,然后一脸严肃的向杜弘问道,“大将军允诺推举我为三公,还要重用我的儿子们,此话可当真?”</p>
周札虽是族长,但他名望不高,职位也不高,他的儿子们更是不堪,因此地位很尴尬。周札一直为这事发愁,却毫无办法。因此周札看到王敦的允诺时,止不住有些心动,想要抱大腿。</p>
杜弘听周札询问这事,却止不住一阵鄙夷。心想此人竟比我还不堪,既不为社稷担忧,也不为族中考虑,上来想得就是个人的得失。王敦在信中狠狠骂了刁协一顿,费了不少口舌,摆出一副与周氏一族共进退的架势,现在看来竟全是废话,周札一点没往心里去。</p>
杜弘藏住心事,回答道,“大将军当然有这个本事,只要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您出兵倾力相助,便是大功一件。事后大将军自然不会被亏待你。”</p>
周札闻言却皱起了眉头,苦着脸说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却与朝廷的军队交战,说不过去吧!能不能再想想,我做点其它的事情,来换取这三公之位?”</p>
杜弘闻言不禁哑然,心想天下还有这等厚颜无耻的人物!不出力也想得厚赏。要是真有这种美事,那他杜弘冒险前来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岂能坐而待之!</p>
杜弘耐着性子回问道,“敢问周将军,打算用什么来换这三公之位呢?”</p>
周札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说道,“建康码头正在我的防区内,大将军若来,我就诈败撤退,拱手让出,你看可好?”</p>
杜弘蹙着眉,想了想说道,“这恐怕远远不够吧!你诈败而退,跟朝廷之间又没撕破脸,别说大将军一向多疑,就是我都有些怀疑你的诚意了。你总得拿出点东西来,表明你的心向呀!”</p>
周札又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眼前一亮,笑盈盈的走过来,在杜弘耳边嘀咕了几句。听周札说完,杜弘却惊得瞳孔微缩,像触电似得一哆嗦,甩过头来盯向周札,只觉得他的笑容阴险无比。</p>
杜弘低头想了想,然后推说不敢擅自做主,请求回去找王敦定夺。周札自无不可,派人把杜弘掩护好,偷偷地放出城外,驾船送他离开。</p>
回到芜湖,杜弘将周札的想法告诉王敦,听得王敦一脸不屑,反问道,“你觉得这事可行吗?”</p>
杜弘回答道,“周札虽然阴险,却只会些小伎俩,虽需提防,但不足为虑。不妨先答应他,若能不战而得建康码头,也不错呀。至于对周札的允诺,事成之后给与不给,还不全看主公的心情。”</p>
王敦轻蔑的笑笑,向杜弘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答应下来,不过我还有个条件。石头城太小,住不下我这大军,我打算在山下扎营。到时候你率领本部住进石头城中,替我监视周札的一举一动。他要能答应,这事就妥了,否则就别理他了。”</p>
杜弘不想跟周札混在一起,但他在王敦面前哪敢说个“不”字?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p>
一封书信传入石头城中,很快有了回音,周札同意了王敦的安排。于是王敦尽起四万大军,以杜弘为先锋,顺流而下直指建康码头。</p>
</p>
《晋书王敦传》:“敦至石头,欲攻刘隗,其将杜弘曰:‘刘隗死士众多,未易可克,不如攻石头。周札少恩,兵不为用,攻之必败。札败,则隗自走。’敦从之。札果开城门纳弘。”</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