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推心置腹主宾和 轻敌冒进遭横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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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厌次城头清风习习,段匹磾抚墙北望,目光迷离,心思早就飘回那魂牵梦绕的故乡。来到厌次之后,段匹磾每逢闲暇,就不由自主的来到这里,登高望远,散散心。</p>
刘琨死后,冀州刺史邵续的力量意外增长不少。之前刘琨是北方晋臣的主心骨,论声望邵续远远不及,但刘琨死后,邵续成为了黄河以北惟一的大晋势力,因此前来投奔的人络绎不绝。</p>
后来段匹磾也过来投靠,邵续的力量更是如日中天。周围观望的小军头们纷纷见风使舵,弃了曹嶷、石勒,前来归附,更是锦上添花。如今邵续手下的兵马增长到五万多人,其中还有近万鲜卑骑兵,曹嶷遣使求和,石勒也不敢来袭扰了。</p>
城中安排不下这么多兵马,于是在城边建起了几十个大小营寨,既可以屯兵,又可以防敌袭扰。趁着石勒主力进攻兖州的机会,邵续将势力扩展到周围的渤海郡,甚至章武郡一带。</p>
段匹磾到达厌次时,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邵续本人对段匹磾十分欢迎,但他的部下有些本就是刘琨旧部,对段匹磾颇有微词,处处给段匹磾使脸色。</p>
段匹磾发觉后,只感觉非常惭愧。在邵续的斡旋下,段匹磾诚恳的承认了错误,并表示要消灭石勒,了却刘琨的遗愿,这事便压下了。毕竟此刻段匹磾是友非敌,还手握近万鲜卑骑兵。</p>
没人真心和段匹磾作对,但对他抱有戒心的却大有人在,邵续的弟弟乐安内史邵洎就是其中之一。段匹磾刚到厌次时,邵洎就提醒邵续小心提防,警惕段匹磾来个反客为主。</p>
邵续却不以为然,回答道,“往日若不是段公倾心相助,我等早就身陷羯胡了。段公对国家忠心不二,他若想为主,我让给他便是。当此国难之际,唯有勠力同心才能匡复社稷。”</p>
此后邵洎和邵续的一些子侄仍放不下心,一有机会就劝谏,但邵续就是不为所动。</p>
段匹磾渐渐听到了风声,蓦然发现自己的处境恰似当初前来投奔他的刘琨,顿时摇头苦笑不已,心中暗想:“莫非这就是轮回报应?”</p>
一番思虑之后,段匹磾决定让段文鸯驻守城外鲜卑大营,自己则孤身一人住进厌次城中。名义上是方便帮邵续出谋划策,实际上是以自己为质,表示绝无二心,非议之声由此慢慢平息。</p>
段匹磾如此行事有两点考虑,当初他把刘琨强留下来,最终酿成大祸,心中一直十分自责。若是他像刘琨一样遭遇不测,反倒是一种解脱,只当这是应得的报应。此外,邵续是位忠厚长者,段匹磾对他绝对信任,相信邵续不会对他不利。</p>
段匹磾推心置腹的举动让邵续很感动,于是三日一聚、五日一宴,照顾的十分周到殷勤。但段匹磾丝毫感受不到欢乐,他的心中只有难舍的故土,和难以下咽的仇恨。</p>
一想到心中的仇恨,段匹磾顿时银牙咬碎、两眼冒火,心中默念着“段末波”的名字,在城垛上乱砸一通。段末波同室操戈,险些要了段匹磾的性命,他和刘琨间的嫌隙也始自段末波的挑拨。段末波还害的他逃离蓟城,惶惶乎如丧家之犬,想到此人,段匹磾就恨不得生啖其肉。</p>
段匹磾正在生闷气,段文鸯从城下快步上来,走到近前压低声音说道,“大哥,北边人又来信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段匹磾接过看了起来。</p>
段末波虽然掌控了幽州全境,但根基并不牢靠,无论段部内的族人,还是各地郡县的守令,心怀二心或观望形势的大有人在,段匹磾这段时间没闲着,多方策动联络,打算找机会将段末波一举击败。</p>
见段匹磾看完了信,段文鸯问道,“大哥,真要打回幽州了?”</p>
段匹磾点头道,“那边准备的差不多了,段末波伤我太甚,我定要除之!”</p>
段文鸯说道,“我们与段末波只是私仇,石勒才是国家大敌,是不是应该先把私仇压下,先去征讨石勒。灭掉石勒之后,区区一个段末波何足挂齿?”</p>
“灭掉石勒?”段匹磾看向文鸯,眉头微蹙的问道,“石勒实力强大,哪是那么好对付的?”</p>
段文鸯笑着答道,“眼下就有一个天赐良机。石勒正在陈留与祖逖、李矩二位将军对峙,却派石虎分兵两万屯据廪丘。石虎善攻不善守,目中无人又骄傲跋扈,大哥可给我八千精骑,渡过黄河直扑廪丘,打他个措手不及。灭掉石虎之后,我再与祖逖、李矩二位将军合力,将石勒困在黄河之南。那时大哥与邵使君再发兵直取石勒的老巢襄国,介时石勒失了根基进退失据,指日可灭!”</p>
段文鸯的想法令段匹磾一阵眩晕,暗叹好大的胆,且不说段文鸯能否一击攻破石虎,就算一切顺利,石勒手中还有几万人马,实力尚在祖、李二位将军之上,哪里好对付?段文鸯的打法并非没有胜算,但石勒驰骋北境多年岂容小视,想要将他一战攻破谈何容易?段文鸯这是摆开了决战的架势,胜就是大胜,败就是惨败。</p>
段匹磾伸手拍了拍段文鸯的肩膀,说道,“小鸯,别急。石勒是大贼,还得从长计议,待我们灭了段末波,增长了实力,再商讨此事吧。”正在此时,一个小校跑来禀报,说邵续请段匹磾前去议事,于是段匹磾带上段文鸯,一起去见邵续。</p>
两个月前邵续接到朝廷军令,派刘遐和邵存出兵济北郡,进攻徐龛的侧翼。刘遐等人到达济北郡后,与徐龛的守将敬琰不是对手,很快败退,刘遐顺利的控制了全郡。但羊鉴畏惧石勒,屯兵下邳不敢向前,刘遐也只好暂停了攻势。</p>
蔡豹眼看战事拖延,心急如焚,但没有主帅的军令无法擅自行动,他也无可奈何。北中郎将王舒奉旨监军,他虽然坚持维护羊鉴的权威,但也看出如此拖延不是事,于是主动找蔡豹商量对策。最后二人一起向羊鉴建议:调邵续手中的鲜卑骑兵南下。匈奴素畏鲜卑,有了这近万鲜卑精兵,足以抵消掉石勒的威胁,羊鉴大喜过望,急忙寄出书信,求邵续增兵南下。</p>
邵续今日刚接到书信,唤段匹磾前来正为此事,邵续介绍完前因后果,客气的询问道,“朝廷先前的诏令只让我派兵策应,没有调动你帐下精兵的意思,只不过羊将军身为主帅,他的请求我也不太好回绝,不知段公意下如何?” </p>
段匹磾略一犹豫,还没来得及说话,段文鸯却一拍大腿,兴高采烈的说道,“这样好,我早就想刘兄了!”又转向段匹磾说道,“大哥,我领兵南下之后定能迅速歼灭小贼徐龛,介时可引朝廷数万大军直逼石勒,这样胜算可就大多了。”</p>
转念一想,段文鸯又略带愁容,说道,“只怕石勒临阵脱逃,不敢与我等对阵了,不过这样朝廷可尽得兖州之地,我们也得一强援,也算不错。”</p>
段匹磾苦笑了一下,面露难色,取出怀中书信递给邵续,然后说道,“邵使君,我正有事和你商量。段末波篡取幽州之后,有不少人希望我打回去,最近联系的差不多了,正准备起事,此时南下实在困难,还望见谅。”</p>
邵续接过书信简单看了一下,向段匹磾问道,“诚如段小将军所言,若攻破徐龛,我们将得到朝廷强力支援,段公可否那时再出兵北上?”</p>
段匹磾答道,“我联系的人马都身在敌营,夜长梦多恐对他们不利,如今已是烈火在手,不伤人则伤己,实在难以拖延。再者现在石勒尚在陈留,我才有机会出兵北伐,待灭掉徐龛之后,诚如文鸯所说,石勒必然回师河北,那时厌次首当其锋,再想出兵恐怕不易呀。望邵使君能暂缓南下,分兵助我夺回幽州,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p>
听到段匹磾有借兵之意,坐一旁的邵洎不由警觉起来,一个劲向邵续使眼色。邵续也眉头微蹙,起身来回踱步,良久不言,抚须沉思,众人皆屏息凝视。</p>
段匹磾见状,站起身来说道,“我虽出身夷狄,却感念朝廷恩德,毁家纾难以致落魄于此。若邵使君还记得往日情义,就请发兵助我夺回故土,介时两家成掎角之势,共抗国贼。”</p>
邵洎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却被邵续伸手拦住了,邵续继而说道,“段公多虑了,往日赖公威德,屡次发兵救我,邵某才有机会效节至今日。今公有难,岂敢不助?方才思虑之事,不过如何答复羊将军而已。如此则事不宜迟,请即刻发兵,我当遣缉儿领精兵七千随公出征,骁将杜伊为辅。羊将军那边,我就推说得信晚了,段公已领兵出征,如何?”</p>
众人皆大惊,邵续口中的“缉儿”是他儿子邵缉。邵续的长子邵乂几年前落入石勒手中,邵续拒绝妥协致其惨遭毒手,邵缉成了他唯一的儿子,一直宠爱有加,未曾轻出,邵洎坐不住想站起来说话,却被邵续死死按住。</p>
当前邵续手下兵马来源复杂,都是奔着他名头来的,此次出征若无邵家子弟随行,段匹磾还真指挥不动这些骄兵悍将。谁都没想到邵续会派惟一的儿子参加这次前途未卜的北伐,这下不但彻底安定了军心,就连段匹磾都大为感动。段匹磾一句多余的感激之言都没说,只是目光炯炯的看着邵续,默默的深施一礼。</p>
次日一早,厌次城下一排排战士列队前行,从北门鱼贯而出。城池周围的几个大寨都动了起来,无数人头攒动,渐渐形成一条条洪流直指北方。</p>
段文鸯凑过来,向段匹磾说道,“大哥,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妥,朝廷让我们南下,我们却去北伐,如此违背朝廷调度,真的好吗?”</p>
段匹磾答道,“此次如果南下,恐怕就再没机会北伐了,先前做的一切准备也都付诸东流了。我知道你担心厌次的安危,但石勒主力尚在陈留,我们又有邵使君的大力增援,只要给我们一个多月的时间,定能击破人心不齐的段末波。”</p>
段文鸯没应声,段匹磾见状又低声说道,“小鸯,你别忘了,咱们手上还沾着刘兄的血。朝廷虽然没怪罪,但不等于没事了,你是我唯一的兄弟了,派你南下我不放心。”</p>
段文鸯猛然抬头,与段匹磾对视一眼,想了想又说道,“有温峤在,他定然会拼死救我。”</p>
段匹磾叹口气道,“只怕到那时候,他豁出性命也救不了你我。”段文鸯默然,不再接话。</p>
段匹磾回头看了看厌次城,又策马跑到城下,对城上送行的邵续拱手一拜。邵续急忙还礼,段匹磾略一点头,扬鞭策马领兵而去。</p>
邵洎此时凑了过来,对邵续说道,“兄长为何如此大意?那段匹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为何对其不加提防?难道你忘了刘太尉的下场了吗?”刘琨死时官至太尉,刘太尉指的是他。</p>
望着远方腾起的烟尘,邵续反问道,“刘太尉是因为不加提防才遭毒手的吗?”</p>
邵洎不解,一脸迷惑,邵续解释道,“依我看来,刘太尉之祸正是源自二人相互提防,产生了嫌隙,最终酿成了悲剧。段公本就是坦荡之人,我若诚心待他,他必倾心相报,你让我小心提防,是想让我走刘太尉的老路,还是走段公的老路?”</p>
邵洎一时语塞,继而说道,“我自然是一心为兄长着想,可你就算不提防他,也犯不着把缉儿送到他那儿去呀?实在没有合适的子侄,派我去也行啊!”</p>
邵续眼珠一转,回头瞄了眼邵洎,轻笑了一声,说道,“若不是段公往日数次出兵相救,我们岂有今日之盛。若照我年轻时的性子,非亲自领兵相随,才足以表达心中感激。奈何我已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便了,再加上厌次城中无人坐镇,才按下性子,没有出征。</p>
正好缉儿也大了,也该历练一下了,我相信段公会照顾好他的。至于你,那是我的左膀右臂,还是安心助我守城吧!”邵续说完拍了拍邵洎的肩膀,转身下城回府了。</p>
段匹磾确实十分照顾邵缉,当初刘琨的世子刘群就是从他手中被俘的,段匹磾想起此事就面红耳赤。此次邵续又将独子托付给他,让他仿佛担起了千钧重担,恨不得把邵缉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段匹磾找来二十名最为精干的猛士,命他们拼尽性命也要护好邵缉,完成任务就有重赏,否则就全部斩首。</p>
但段匹磾最担忧的并不是邵缉,而是那些潜伏的内应。虽然有了邵续的支援,段匹磾实力大增,但与段末波相比,兵力仍明显处于下风。此战的关键就是那些内应,但这些内应是否牢靠,段匹磾并无十足把握。</p>
段末波留在蓟城的守将名叫段牙,是段末波的弟弟。段末波自己坐镇辽西郡,看护老巢。段匹磾带了很多步兵,因此行军速度并不快,一路上又攻克了几个据点,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才来到蓟城下,此时段末波的援军早就到了。</p>
双方立刻爆发激战,段氏族人段方临阵倒戈,大涨了段匹磾的士气,也让段末波对其他将领猜忌不已,处处畏手畏脚。再加上段文鸯奋力拼杀,虽然敌人两倍于己,却拼了个旗鼓相当。</p>
邵缉有了杜伊的辅佐,在城中内应的呼应下,竟然一举攻克了蓟城,段牙落荒而逃。段末波见形势不对,立马领兵撤退,段匹磾率军追出上百里,将他打得大败。</p>
眼见自己损失也很大,段匹磾放弃了追击,准备收拢一下兵马,再攻入辽西,彻底消灭段末波。幽州各郡县见状纷纷响应,段匹磾声势大振,报仇雪耻仿佛只是时间问题。</p>
这确实是个时间问题,厌次城突然传来消息,石虎领精骑两万直扑而来,已将厌次团团围住!身在陈留的石勒从没忘记厌次,得知段匹磾北伐后,他立刻命屯守廪丘的石虎渡过黄河,略过沿途骚扰,直插厌次。这一招又准又狠,打得邵续措手不及。</p>
段匹磾同样措手不及,但想到厌次城坚,邵续又兵多粮足,就不再挂心,而是盼着邵续固守一段时间,等灭了段末波再回援。可奈何邵缉苦苦哀求,令段匹磾心生不忍,再加上他自己也怕发生意外,遗恨终生,于是留下段方防守蓟城,自己和邵缉领兵回援厌次。</p>
谁聊段匹磾大军刚刚赶到渤海郡边,就收到噩耗:邵续出城迎战,中计被俘!一时间军中谣言四起,军心大乱。</p>
邵续本有心固守不出,但石虎不断攻击城外的军寨,抓了俘虏就到厌次城下斩首示众。眼看近期投奔来的人又惨遭毒手,邵续心中不忍,本想出其不意偷袭石虎,不料却中了埋伏。</p>
石虎逼邵续劝降城池,但邵续借此机会大呼道,“吾志雪国难,不幸至此。段匹磾已赶到附近,你们要奉他为主,固守待援,勿有二心!”</p>
左右见状欲斩之,却被石虎制止了,指着城头对邵续说道,“你不劝降,我就让你先多活几天。待城破之后,我要当着你的面将城中老少杀个干干净净。”说完大笑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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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邵续传》:“匹磾率众攻段末波,石勒知续孤危,遣季龙(指石虎)乘虚围续。季龙骑至城下,掠其居人,续率众出救,季龙伏骑断其后,遂为季龙所得,使续降其城。续呼其兄子竺等曰:‘吾志雪国难,以报所受,不幸至此。汝等努力自勉,便奉匹磾为主,勿有二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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