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王棱激言枭雄忤 猛虎脱缰反噬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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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码头,刘隗从船边一跃而下,意气风发,掂量着手中把柄,心想王氏这次怎么着也得脱层皮。见到司马睿后,刘隗将王含罪状一一罗列出来:王含任命的官长多是市井无赖之辈,到处仗势欺人,弄得lú jiāng乌烟瘴气;王含横征暴敛,节流赋税,卖官鬻爵,对过往商贩苛以重税,肆意掠夺富商财物,行同匪徒。</p>
事发之后王含逃到王敦那里躲藏,刘隗抓不到人,于是状告王敦窝藏钦犯;还说lú jiāng士人早有怨言,只因王氏兄弟包庇按压,才使冤情无法上达天听,矛头直指王导。</p>
司马睿看完刘隗的奏本,只是叹了口气,道了声辛苦,并没有发怒,刘隗颇为意外。司马睿下诏严惩王含,免除了他的官身,抄没了他在lú jiāng的家产,并免了王导的录尚书事,算是对他监管不严的惩罚,此事就此打住。</p>
这点处罚算不了什么,王敦也很意外,多方打探之后,才知道王导和王彬面圣的事。没想到王彬会为自己说话,更没想到皇上还听进去了。久违的手足之情如同一股清泉,涌上了干涸的心田,王敦好久没这样高兴过了,但有人却怒发冲冠。</p>
“真岂有此理!”一声怒喝响彻豫章郡府,说话的人是王敦的从弟,豫章太守王棱,只见他快步走出卧室,对门外的侍卫喊道,“王如!快去备船,随我一起去武昌。”一个大汉领命而去。</p>
王棱性情耿直,王敦近来颇有不臣之举,他深以为耻,写了好几封书信劝谏,王敦却不屑一顾,令他很是恼火。近日王棱得知王敦上表、王含被查之事后,再也压不住怒火,要坐船前往武昌,跑到王敦府上去劝谏评理。</p>
得知王棱来了,王敦顿时头疼不已,上次杀刘琨后他就跑过来大闹了一阵,王敦死咬着不承认才蒙混过去。王敦本有心回避,但他知道,王棱是个不达目的就死缠着不罢休的主,躲是躲不开的,于是硬着头皮出来接见。</p>
王棱本意是想劝劝王敦,但火气一上来就有些控制不住,话也越说越重。最后对王敦一阵怒斥,说他目无君长,居心叵测;说他为人虚伪,王氏等兄弟遭到疏远,本就是他害的;说他有辱门庭,王氏忠义之名尽毁在他手里。</p>
王敦铁青着脸,始终一言不发,王棱越说越起劲,最后质问道,“兄长,你如此行事可否想过后果?你若再执迷不悟,这次还只是拖累处弘,将来王氏一族恐怕都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呀!”</p>
王敦憋不住了,开口辩护道,“一派胡言!我如此行事就是为了保咱们一族平安,正因为我坐镇荆州,奸邪之人才不敢对王氏不利,否则王氏只会任人宰割!为什么处弘跑到我这里朝廷就不敢查了,还不是因为我手握数万大军?!”</p>
王棱冷笑一声,质问道,“那你为何要奏请削减茂弘的官职呢?在你心中是江山社稷重?还是王氏一族重?还是你一己之私重?!”</p>
王敦闻言哑然,此刻让他说是江山社稷重,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信,但要是为了王氏一族,又为何要奏免王导的官职呢?他还指出王导所居非人臣之位,这诛心之言怎能不加剧皇上对王导的猜忌?王敦心中有愧,竟无言以对,王棱见此情形,顿感出气。</p>
目的已达到,王棱甩下句“好自为之”,就转身带着部下告辞了。</p>
“王如?”一个魁梧的身影在王敦眼前一晃,跟在王棱后面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引得他心头一动。王敦认识此人,他是王棱的贴身侍卫,骁勇雄壮,王棱对他很宠信,走到哪都带在身边。</p>
王如的来头可不小,别看现在犹如一介莽夫,但十多年前他可是名震一方的诸侯大盗,手握数万兵马,割据数郡之地,称雄一方。</p>
王如是雍州京兆郡人,年轻时在州里当过小吏,诸王混战时民不聊生,他跟随乡里的流民一起逃到了荆州北边的南阳郡求活。后来朝廷下旨令各地流民返回原籍,但流民已经安顿下来,并不愿意离开。于是坐镇荆州的征南将军山简,及南中郎将杜蕤各派出兵马,强行驱赶流民,一时间怨声载道。</p>
王如趁此机会,纠合乡里及各处无赖,趁夜偷袭官军,一战破之。后来杜蕤亲领大军前来进剿,又被王如打得大败,他从此一战成名,各地流民纷纷响应,杀害官吏攻伐城镇,荆豫一带从此大乱。</p>
王如投靠了刘渊,自称为大将军,自封司、雍二州牧,割据襄城郡一带,手握数万兵马。那时刚起兵不久的石勒,都对他十分忌惮。故荆州刺史王澄在应詹的劝说下,曾派兵增援洛阳,半路上就是被王如击败的,间接加速了洛阳的沦陷。</p>
西晋末年天下大乱,流民闹事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威震荆湘的大贼杜弢就是益州来的流民。流民与本地居民间本就矛盾重重,一有机会就纷纷闹事,加剧了天下的动荡。</p>
这些流民往往缺少土地,因此长期不事生产,起事之后大多成为流寇,四处抢掠,极大地破坏了生产。不少流寇甚至shā rén吃肉,与残暴的羯胡别无二致。</p>
王如勇武有余,施政却不足,其部下也难改流寇习气,只知道四处掳掠,不知道安心生产,虽然一时得志,终不能长久。四周弱小的势力都被掠夺殆尽,强大的势力又不敢招惹,因此渐渐饥贫交加,内部矛盾越来越突出。彼此攻掠不断,遇到官兵进讨,便纷纷投降,王如没有办法,几年前投靠了王敦。</p>
王棱很欣赏王如的勇猛,求王敦将他配给自己。王敦当时就告诫王棱,说王如是桀骜不驯之徒,你耿直性急,驾驭不了,久必生祸。但王棱不达目的不罢休,死缠着不放,王敦才答应下来。</p>
王棱近来的作为很让王敦心寒,一怒之下产生了将其除掉的想法。看到王如,王敦突然心生一计,唤来部将杜弘,对他耳语一番,杜弘领命而去。</p>
杜弘本是大贼杜弢的部下,还曾与王机一起割据广州,被陶侃打败后就投了王敦,与王如经历类似,两人共同语言较多,以往就经常走动。王如去豫章后,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这次王如难得来一次武昌,杜弘便前去拜访,邀他出来喝酒。王如没多想,向王棱告了个假就出来了。</p>
夏日炎炎,杜弘邀王如来到一间酒家,直接在场院里吃喝起来,两人平时都没什么伴,此刻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甚是快意。酒酣之时,杜弘提议射箭取乐,输了罚酒,定要一醉方休,王如知道杜弘箭法臭,哈哈大笑着同意下来。</p>
在院中墙上挂了个靶子,王如取来自己的弓,可杜弘却拿出一张弩!王如一看不乐意了,质问道,“我用弓,你用弩,这怎么比法?”</p>
杜弘大笑着答道,“王兄,我那箭法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是赢我有什么意思,就当让我几分又如何?”</p>
王如对自己的箭法颇为自信,杜弘不用弩定然招架不住,想想也就答应了。比试开始后,王如的箭法果然了得,杜弘用弩也沾不到什么便宜,双方互有胜负,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起来,气氛热烈。几杯酒下肚之后,王如开始失了准星,杜弘虽然也受影响,但弩比弓稳,多少好点,王如渐渐不支,酒喝得也越来越多,准星越来越差。</p>
以往杜弘都是被嘲笑的一方,今日总算扬眉吐气,嬉笑道,“王兄可否后悔?现在认输还来得及,我绝不会追罚你酒,哈哈哈!”</p>
王如堵着气不肯认输,回道,“方才我心思不宁,让你沾了点便宜,你别嚣张,我用弓照样能把你打回原形。”王如一心想要赢回颜面,不料他越是在意,准头就越差,竟然连着输了好几轮,一股子气越憋越大。</p>
杜弘大笑,又说起了风凉话,引得王如酒气上涌,一把掀了桌子,怒喝道,“我用弓,你用弩,真是岂有此理!”</p>
就着酒劲,杜弘的脾气也上来了,回道,“这是你自己答应的规矩,为何耍赖?我请你吃饭,你翻桌子我就翻脸!”两人一身酒气的推推搡搡,最后扭打在一起,正巧巡街的卫队经过,把两人zhì fú,押送到王敦那里处置。</p>
喝酒斗殴不算什么大事,又没出人命,王敦只是训斥了两人一番,责令他们赔偿酒家的损失,这事就过去了。杜弘也赶紧给王如道歉,王如也很客气,推说自己的不是,于是二人和好如初,王如在杜弘那里休息了一晚,醒了酒就回去了。</p>
此事传到王棱耳中,就不那么简单了,他以名家子自居,平时很注意名节和形象。王如是他的侍卫,当街打架斗殴令他感觉脸上无光,于是他把王如唤来狠狠训斥了一顿。</p>
王如还想辩解,说是杜弘耍诈在先,都道过谦了。但越辩解王棱越来劲,一怒之下当众打了王如十军棍,这事才算过去。</p>
王如挨军棍的事很快传入王敦耳中,他心中五味杂陈。没想到自己只是稍稍加了把力,一切事情就都按照他的设想发生了,甚至比想象的还要顺利。</p>
王敦此刻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寻觅,却没发现一丝的喜悦,甚至还隐隐有一点失望。犹豫再三之后,王敦感觉一切都是天意,于是又将杜弘唤来吩咐了一番。</p>
杜弘走后,王敦暗叹到,“兄弟呀,这可真不怪我,是你命中有此劫,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p>
王如跟着王棱回到豫章,杜弘也从武昌一路赶来,提了壶酒备了点礼,来到王如住处,说是前来赔罪的。王如很高兴,请杜弘进来,两人又喝着酒聊了起来。</p>
聊着聊着就提到了王如挨军棍的事,王如一时面色铁青,端着酒杯感叹道,“想当初我威震四方,现如今被人羞辱成这样,却只能生闷气,真是世事难料呀!”</p>
杜弘说道,“我当年虽不像王兄那般威风,可如今却和你一样落魄,不过我还好点,起码王敦比较好伺候,没事不会羞辱人。”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p>
王如不禁问道,“老杜你能不能帮帮忙,替我说几句话,让我重新回到王敦帐下。”</p>
杜弘放下酒杯,摇摇头说道,“我看够呛,当初若不是王棱死皮赖脸的缠着王敦,你也不会跑到这鸟地方来受气。只要王棱活着你就走不开,王敦可不会为了你,去招惹他那活宝弟弟。”</p>
王如一阵沉默,继而又叹道,“看来我是要在此地渡过残生了,老杜你可要常来看我。”</p>
杜弘点头答道,“那是自然,我也只剩你这一个交心的朋友了。只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你当初那么威风,杀伐果断,现在是如何咽下这口气的呢?”</p>
这话一下戳中了王如的心窝,令他一时百感交集,“啪”的一声将手中酒杯捏的粉碎。杜弘见状连忙道歉,王如伸手止住他,连称没事,又喝了几杯,就散了。</p>
夜里王如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憋屈,一个虎背熊腰的大老爷们,竟缩在被窝里痛哭流涕,咬着被子努力不发出声响。天亮之后,王如仿佛好多了,心中放下了一些东西,对谁都笑脸相迎,脾气也不像往常那样火爆了。</p>
几天后王棱宴请宾客,王如一反常态,请求舞剑助兴。他以往自诩为英雄,不愿像歌姬那样哗众取宠,王棱曾要求他舞剑,被他断然拒绝了。王棱当时敬他的风骨,没有为难,今日王如主动提起此事,王棱很是欣喜,认为他改了心性,没多想就答应了。</p>
嘈嘈切切的琵琶声激烈的响起,王如拔剑出鞘,随着节奏舞了起来。王如武艺高强,挑、拨、挡、挪,每一个动作都恰合节拍,身法灵活多变,动作开合有度,行云流水般畅快;王如久历沙场,刺、切、挥、砍,每一次出招都浸满了寒气,空气的撕裂声不绝于耳,仿佛招招克敌。满座宾客看的入了迷,很久才想起来喝彩。</p>
王如也沉醉在自己的舞步中,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叱咤风云的枭雄。一个个冤魂在他的剑锋下飘散,酣畅淋漓,无拘无束,生杀大权又重回自己手中。王如出剑向前一指,似乎感到数万部众又要随他一起怒吼,向前淹没剑尖所指的一切。</p>
宾客的喝彩声将王如唤醒,他猛然意识到,往日的余晖早已消散,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忍辱偷生,任人责罚。一股酸楚涌上喉咙,王如险些又掉下几颗热泪来,强忍住内心的波澜,王如放慢了舞步,眼神不自觉的向王棱多看了几眼,一走神脚下一个趔趄,身形不禁靠近了过去。</p>
王棱从王如的眼神中察觉出异样,联想到今日他主动舞剑,心中顿时大惊。再看王如正向自己靠过来,王棱立刻脊背发凉,汗毛倒竖,脱口怒喝道,“恶奴,你想作甚!?”</p>
伴乐的琵琶“嘣”的一声断裂,满座宾客一片瞠目,不知发生了什么。王如停下了舞动,呆若木鸡,两眼空洞的盯住王棱。王棱急忙唤人前来拿下王如,王如也回过神来,顿时两眼冒火,须发倒竖,银牙咬碎,挺剑暴起,直冲王棱心窝而去,王棱哪里躲得开?顿时被扎了个透心凉。眼看其他侍卫提防着靠近过来,王如长叹一声,挥剑自刎。</p>
得知王棱死讯后,王敦也是一惊。当初他把王如配给王棱时,就担心出现这种情况,还曾好心提醒,可没想到最后推波助澜的竟是自己,不住地感叹造化弄人。</p>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兄弟,王敦多少有些愧疚。只能不住的安慰自己,说自己并未用多少力,王棱难以驾驭部下,早晚难逃如此命运,自己只是促使它提前发生而已。</p>
王敦不知不觉又联想到司马睿,心中突然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司马睿的关系,与王如和王棱何其相似?王棱驾驭不了王如,司马睿也不是雄主,如何驾驭得了他王敦?莫非今天的王如就是明天的自己?想到此,王敦顿生心事。</p>
其他王氏兄弟得知消息后一片惊愕,纸包不住火,王敦和杜弘在此事中不光彩的角色渐渐为人所知。王敦心中有愧,却坚称自己什么都没干。</p>
王敦的推脱能搪塞过朝廷,但兄弟之间彼此很熟悉,那细微的波动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自此之后,王敦和其他兄弟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了。</p>
司马睿得到这个消息后心情复杂,一方面他认识到其他王氏兄弟与王敦并不同心,王导等人还是值得信任的;另一方面他也意识到自己驾驭不了王敦,他俩之间是个死结,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p>
得知王如的死讯后,杜弘涕泪交加,逢年过节总不忘给他烧点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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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王如传》:“(王)如数与敦诸将角射,屡斗争为过失,棱果不容而杖之,如甚以为耻。初,敦有不臣之迹,棱每谏之,敦常怒其异己。及敦闻如为棱所辱,密使人激怒之,劝令杀棱。如诣棱,因闲宴,请剑舞为欢,棱从之。如于是舞刀为戏,渐渐来前。棱恶而呵之不止,叱左右使牵去,如直前害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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