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圣意难猜选谬帅 畏敌不前战事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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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中,三伏天气,闷热难耐,总盼着一场大雨倾盆而至,荡涤一切不适,冲走一切烦恼,淋漓畅快。北伐徐龛的准备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朝廷准备派出三千禁军,再加上扬州境内征集的几千郡县兵,一起前往下邳与蔡豹汇合。同时令邵续派兵南下策应,准备一同攻入泰山郡,将徐龛一举铲除。</p>
各地征来的郡县兵正按计划陆续集结到建康,但选将的事就没那么顺利了。王导本来推荐徐州刺史蔡豹为主帅,这次出征以徐州兵为主力,蔡豹又久经战阵,非常合适挂帅。</p>
不出意料,在刘隗的斟酌下,司马睿果然没有接受王导的举荐。最后只同意让蔡豹作副帅,原因竟是不想将禁军交给边将统领,如此则显得朝中无人。</p>
王导又举荐了游击将军周筵,他出自阳羡周氏,是周騱的侄子,一直深受王导器重。当初周勰谋反,周筵羞怒交加,正好族弟周续也聚众为乱,周筵便单骑归乡,硬生生把周续拉倒郡府,大义灭亲一举拿下,时人称赞其颇有周处遗风。</p>
周筵现为禁军将领之一,无奈他资历尚浅,又被司马睿和刘隗否决了。</p>
王导顿感心堵,又勾起了之前不愉快的选帅经历,一时难以释怀。王导感觉自己已失去皇帝的信任,不管举荐谁都会被否决,对政事不免三心二意起来。</p>
王导将满朝文武从脑中又过了一遍,感觉没有合适的,哀叹着朝中无人,又翻看了一下朝中文武的名册,忽然注意到太子左卫帅羊鉴。</p>
羊鉴字景期,是王敦的舅舅,出自泰山羊氏,泰山羊氏在晋代与皇室及琅琊王氏联姻不断,是泰山郡最有名望的大族。</p>
王导知道羊鉴没有将帅之才,但他名望很高,料想对泰山人士应该有一定号召力,挂他的名讨伐泰山郡很合情理。于是王导上表推举羊鉴为帅,暗想有刘隗作梗,在皇上那里肯定通不过。</p>
刘隗果然坚决反对,对皇上说道,“羊鉴虽有清名,但从无军旅经历,此人行事优柔寡断,绝非将帅良才。陛下,此人挂帅万万不可!” </p>
东莞沦陷之后,司马睿心中憋了一口恶气,只有发兵剿灭徐龛,方能解心头之恨,选将的事定不下来,司马睿十分烦躁。</p>
见又一个人选被刘隗否掉,司马睿有些不耐烦了的问道,“你老说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满朝文武难道就挑不出一个将帅来吗?你说说,到底谁合适?”</p>
刘隗略微想了想,然后小心翼翼地挺直了身板,慢慢说道,“微臣不才,愿为陛下解烦。”解烦曾是春秋时期吴越精兵的代称,每当战事拖延君王烦闷之时,就会派出解烦精兵一击破敌,刘隗借此是想表达让他挂帅出征之意。</p>
“哦?”司马睿闻言一愣,回身看向刘隗,上下打量一番,情绪也渐渐平定下来,说道,“大连之才朕亦知之,只是徐龛小贼,杀鸡焉用牛刀?”大连是刘隗的字。</p>
继而又踱了两步,皱着眉头说道,“国之大贼,王敦是也,你领兵屯驻京畿,岂能轻动?若王敦趁你北伐之机突然发难,朕可如何是好?”</p>
刘隗本想借此机会得些军功,巩固一下自己的地位,但司马睿的疑问令他哑口无言,虽然他知道有周访在,王敦断不会轻动,但一直以来他不断在司马睿耳边渲染王敦的威胁,此刻岂能改口说王敦不足为患?</p>
眼见自己的意见被否决,刘隗心里没了主意,想推荐别的人选哪那么容易?否则王导也不必发愁了。满朝文武要么疏离战阵,要么资历尚浅,比较合适的基本都被王导推荐过,还有些人刘隗并不熟悉,不敢冒然推荐。因此刘隗支吾起来,半天也说不出个合适的,司马睿渐渐不耐烦了。</p>
“没别的人选那就还是羊鉴吧!”司马睿说到,“茂弘说的也有道理,羊鉴出自泰山望族,挂他的名出征有利无害,军事上的事让蔡豹谋划不就得了?”</p>
“陛下,岂有让主帅听从副帅的道理?”刘隗一脸愁容地说道。</p>
“那你说怎么办?”司马睿绷着脸反问道,“朕就不信了,朝廷占尽兵力优势,还灭不了一个小小的徐龛!”</p>
“陛下……”刘隗还想说些什么,不料司马睿突然满脸涨红,厉声喝道,“朕身为帝王,除不了王敦、灭不了石勒,岂能再让一个小小的徐龛骑在头上?!大连无需多言,此事就这么定了,快派人去拟诏书。”刘隗悻悻而去。</p>
上回北伐虽然喊得震天响,但说到底司马睿并没有下定决心,因此才会在主帅人选上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最终不了了之。</p>
但这次不一样,在司马睿眼中徐龛和周坚没什么区别,他竟敢藐视朝廷威严,这大大刺激了这位帝王。司马睿一心想要出兵,将帅的人选就不那么重要了,什么也阻止不了帝王之怒。</p>
任命的诏书很快下来了,羊鉴是在家中接的诏,此时郗鉴正在他家做客。郗鉴初到建康,少不了与朝中大员走动,二人都是兖州士子,郗鉴便利用这层关系前来拜访。</p>
羊鉴本正和郗鉴清谈阔论,谈古说今不亦乐乎,突然接到诏书要领兵出征,顿时把两人都惊呆了。羊鉴没有将帅之才,他身上的官职只是挂名而已,他也有自知之明,一时手足无措。</p>
“这事没头没脑的从何而来,我这是招惹谁了?”羊鉴说道,焦躁的走来走去,停不下来。</p>
郗鉴眉头微蹙的看了看诏书,说道,“如今诏书已下,恐怕是难以更改了,诏书上说是王导推荐的你,我们是不是找他去问个明白?”</p>
羊鉴回过神来,江东出征历来由王导推举将帅,这不是什么秘密。“对,对!我这就去找茂弘问个明白。”于是羊鉴立即动身去找王导,郗鉴也跟着一起去了。茂弘是王导的字,羊鉴比王导大不了十岁,彼此很熟。</p>
王导吃惊的程度一点不亚于别人,但他复杂的心情就没人能比了。一方面皇上又听从了他的建议,这让他十分欣喜;另一方面他的建议并不牢靠,令他多少有些担忧。</p>
细思之后,王导意识到诏书已下,君无戏言,这事没法改了,就算改也不能由他出面,否则成何体统?皇帝听从你的建议刚下诏书,你就跑去要改,这不是欺君之罪么?</p>
正在此时,羊鉴和郗鉴来访,王导请二人进来。羊鉴一看到王导,就开口埋怨道,“茂弘,你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呀!我究竟有何过错,你怎么就把我推荐上去了呢?” </p>
王导一脸尴尬,说道,“此事绝非我本意,我先前推荐将帅都被陛下给否了。君令催的急,我就先把你报上去搪塞一阵,往常陛下总要斟酌商讨一番,谁料这次陛下竟然痛快地同意了,我也十分意外呀!”</p>
羊鉴指着郗鉴,向王导说道,“你说没有合适人选,道徽不是在这么,他不就很合适么。”道徽是郗鉴的字。</p>
王导两眼一亮,转头看向郗鉴,说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p>
王导没想到也正常,郗鉴入朝后刚被调到尚书省,文武名册中还没有他的名字,王导没有看到,自然想不起来。实际上郗鉴入朝的事王导清楚,照往常他是肯定不会忘的,但如今他备受冷落,心神不宁,在政事上远不及过去上心,丢三落四就正常了。</p>
郗鉴向王导问道,“景期实非将帅之才,我当然可以代他出征,这事可还有回旋的余地?”</p>
王导略一思忖,却绷起了脸,斩钉截铁的答道,“诏书已下,君无戏言,绝无更改可能。”</p>
实际上此刻若联络其他重臣表请换帅,还是有机会的。王导知道这点,但他不想再横生是非,最近皇上难得听他一回建议,让他自己再找人把自己给否了,实在有些做不出来。</p>
见气氛有些沉闷,王导打圆场道,“景期不宜妄自菲薄,此战上顺天威下应人心,当有征无战。”</p>
羊鉴咧着嘴叹道,“有征无战自然是好,但我只识圣人经典,不知孙吴韬略,若战则必败,可如何是好呀?”</p>
王导答道,“这次出征你就当是挂名,征战之事可尽数托付给蔡豹,他久经战阵,朝廷又占绝对优势,取胜凯旋当无问题。”</p>
郗鉴插话道,“我与蔡豹共事过,其人忠勇可靠,只是好些名利罢了。你介时只需敬他三分,再多分他些功劳赏赐,当可得其倾心辅佐。”</p>
羊鉴叹了口气,对王导说道,“如此我也只好领命出征了,只是我心中实在没底,到时候若辱没了朝廷威严,你可一定要出面保我。”</p>
王导点点头,回答道,“景期尽管放心,若真有意外,我宁可弃掉一身恩宠,也要保你无恙。”</p>
羊鉴点点头,又叹了口气。</p>
王导想了想,又说道,“我从弟王舒现为北中郎将,镇守在广陵,我可以奏请圣上,让王舒监军,到时候也好有个照应。此外,我还可以表请游击将军周筵统领禁军,此人勇武有谋,忠贞刚烈,足可做你臂膀,景期意下如何?”</p>
“哦?”羊鉴强打起些精神,回答道,“那再好不过了,这样我心里也有点底了。”</p>
一切准备妥当,朝廷给羊鉴加了征虏将军的军号,于是他领兵八千硬着头皮离开建康,前往徐州下邳与蔡豹汇合。蔡豹尽起徐州精兵,和羊鉴一共凑了两万五千多人,屯据下邳准备进攻。</p>
冀州刺史邵续接到军令后,派刘遐和自己的侄子邵存领八千兵马,跨过黄河攻入济北郡,从侧面威胁徐龛。</p>
大雨滂沱,各地兵马陆续抵达下邳城,集结待命。蔡豹这回又是副帅,心中多少有些牢骚。蔡豹本有心在羊鉴召开军议时推脱一下,摆摆架子,可谁知羊鉴只在会师时和他见了一面,之后就动静全无了,根本就没召开军议。</p>
望着窗外汩汩的雨水,蔡豹焦急万分,自古兵贵神速,如此拖延是何原因?越想越按捺不住性子,于是冒雨主动去找羊鉴,想要问个究竟。</p>
蔡豹的州府就在下邳,他眼看开拔在即,主动住进了城外的营帐中。羊鉴受不了军旅颠沛,反倒住进了蔡豹的州府里。蔡豹来到府前稍等了一会,羊鉴便笑盈盈的亲自出来迎接,王舒也跟着一起出来了,料想二人方才正在一起。</p>
蔡豹看了一眼王舒,一边往里走一边向羊鉴问道,“原来王监军也在这里,敢问大帅正和王监军商讨什么要事呢?”</p>
羊鉴笑了笑,回答道,“哪有什么要事,我正和处明探讨音律呢。”处明是王舒的字。</p>
“音律?”蔡豹停下脚步,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羊鉴。</p>
“啊……是这样,”羊鉴解释道,“处明这些年一直镇守广陵,我们就聊到了名曲《广陵散》,于是交流了一下对音律的理解,我是这么看的……”</p>
“大帅 !”蔡豹忍不住打断了羊鉴,问道,“大战在即,您准备何时召开军议呢?”</p>
“这……”羊鉴看向外面的雨水,向蔡豹询问道,“雨这么大,把诸将招过来合适么?”</p>
蔡豹闻言一阵心堵,竟被气的笑了出来,调侃道,“确实不合适,谁家开张设宴不挑个好日子,大帅真是言之有理!”羊鉴诺诺称是。</p>
来到屋内,蔡豹端着茶碗,却品不出一丝味道,羊鉴开口问道,“不知蔡帅前来,有何要事?”</p>
蔡豹看着羊鉴,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话可说。正在这时,下人来报说游击将军周筵求见,羊鉴唤他进来。</p>
不一会,周筵身着铠甲大步走入屋内,见了羊鉴便行了一个军礼,说道,“大帅,末将前来请战。来到下邳已有些时日,我等空耗朝廷钱粮,心中不安,恳请早日出征为国靖难。出征之时,末将求为先锋。”</p>
“好!”蔡豹抢着大声称赞道,听了周筵的话,他心中舒坦了些,脱口赞叹道,“人言周将军颇有其祖父遗风,真名不虚传!”</p>
羊鉴讪讪的笑笑,说道,“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我心中仍无定计,这怎么办呀?”</p>
王舒看看蔡豹,接着话头问道,“大帅初次领兵难免底气不足,蔡帅久经战阵,敢问有何高见?”</p>
蔡豹看了眼羊鉴,叹了口气,唤人取来地图,摊在桌上指点起来,“沂水发源于齐鲁群山之间,经东莞郡南下,正好在下邳城边汇入泗水。我本想沿沂水溯流北上,直取东莞,但朝廷命我们进攻泰山郡,那我们就不如这样……”</p>
只见蔡豹手指在地图上往西一划,接着说道,“这是沂水的支流武水,直达泰山郡南面。我们可沿武水北上,占领附近的南武阳、卞县一带,这样距离徐龛的老巢不过百里,进退自如,到时在依形势确定下步行动。”武水就是今天山东境内的祊河。</p>
羊鉴面露难色,问道,“前些日子徐龛投了石勒,石勒派兵援助了他,正面强攻可有胜算?”得知朝廷出兵讨伐后,徐龛大为恐慌,急忙找石勒求援,石勒见江东兵马被徐龛吸引过去,十分高兴,派偏将王伏都领三百精骑前去增援,让徐龛据城固守,盼着两方兵马死的越多越好。</p>
蔡豹答道,“徐龛号称两万兵马,但他分守各处,能集结起来的兵马并不多,我们还有刘遐在济北郡策应,胜算很大,至于石勒派来的那点援兵,何足挂齿?”</p>
羊鉴还是十分犹豫,他本来就害怕打仗,想到石勒更是做梦都会吓醒,哪里有胆量领兵上前?蔡豹看出了羊鉴的担心,询问道,“不如这样吧,我率军前去进攻,大帅只需坐镇彭城指挥即可,不知大帅意下如何?”</p>
羊鉴大喜,正准备答应,却被王舒止住了,王舒说道 ,“蔡帅统兵定能大胜,但如此行事成何体统?哪有主帅放权,而让副帅主兵的道理,这样岂不有违朝廷节度?就算分兵,也当是主帅领主力在前,副帅居后策应,如此才能提振士气。祖逖将军与石勒对峙于陈留,也是亲自掌兵在前,而派副将桓宣居后。大帅虽不识军略,但龟缩后方影响军心士气,在朝廷面前也无法交代呀。”</p>
王舒说的有道理,若不是看出了羊鉴的心思,蔡豹也不会出此下策。</p>
听王舒提到祖逖,羊鉴的心思突然活了,说道,“对呀!祖将军正与石勒交战,等祖将军击退石勒,我们再进军北上,当万无一失。”</p>
蔡豹闻言愕然,说道,“祖将军现在战事吃紧,一时恐难以取胜,只怕还指望咱们策应他呢!”</p>
王舒也劝道,“蔡帅说的有理,我们当速速进兵灭掉徐龛,再兵威石勒,助祖将军一臂之力。”</p>
羊鉴被王舒的话吓了一跳,他哪有胆量兵威石勒?支支吾吾就是不答应,最后推说雨太大,非要等雨停了在做定夺,众人无奈,只好作罢。</p>
几日之后,雨过天晴,陈留前线却传来消息:祖逖见石勒分兵,派部将陈超主动出击,结果被石勒的部将桃豹击败,陈超身亡,祖逖再次失利。</p>
这可吓坏了羊鉴,此后不管众人如何规劝,羊鉴就是不肯进军,战事就这样拖延起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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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羊鉴传》:“时徐龛反叛,司徒王导以鉴是龛州里冠族,必能制之,请遣北讨。鉴深辞才非将帅。太尉郗鉴亦表谓鉴非才,不宜妄使,导不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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