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讨骂名刁协表忠 怒不平忠臣怀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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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中,司马睿登楼远望,看着自己的宫殿初见成型,心情不错。登基之后,司马睿的宫殿开始破土动工,按照礼制,天子居住的宫殿是有规格要求的,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随便凑合,在那个迷信的时代,皇帝居住的宫殿不合礼制是大事,甚至可以看做是对天地的大不敬。</p>
司马睿生性节俭,国家又在非常时期,因此宫殿的建造并未大肆铺张,注重的是功能的完善,不太讲排场,能在原来建筑基础上改造的,尽量不建新,所以宫殿建设进度挺快。</p>
这天司马睿又招刘隗前来议事,刘隗现在被改任为丹阳尹,成为京畿重地的最高长官,按理说已不在朝中,但司马睿遇到事还是习惯叫他过来商量。</p>
过去都城洛阳在河南郡,河南郡的最高长官不称太守,而是河南尹,建康成为临时都城后有样学样,将丹阳太守改为丹阳尹。司马睿正和刘隗议着事,忽然下人来报,说尚书令刁协求见,刘隗正欲回避,却被司马睿止住了,说刁协不是外人,正好一起商量国事。</p>
刁协年过六旬,通晓经籍,博闻强识。司马睿登基后,好多典章制度不完善,正好刁协在洛阳时担任过很多重要职位,对这方面颇有研究,因此最近订立的所有典章制度都要经他过目修改,他干得也不错,大出风头。</p>
前些天司马睿让刁协去巡视新建的宫殿,看看是否符合礼制,他是过来汇报的。</p>
宫殿修建进度不错,刁协巡视过后,认为除了有些简朴之外,没什么大问题,又趁机吹捧了司马睿几句。</p>
司马睿听着很高兴,回头指了下刘隗,向刁协说道,“朕刚刚在与刘卿商议兵马的事,不知刁卿有何高见?”</p>
刘隗解释了一下,前些天准备北伐时,司马睿感觉到自己手中掌握的兵马太少了。江东兵马总数虽然不少,却大多掌握在屯驻各地的诸侯手中,其他人还能听从朝廷调遣,但王敦的兵马却越来越难调动了。</p>
上次准备北伐,司马睿突然意识到他堂堂天子,没有王敦的支持,竟然没法发动一场大的攻势,心中实在烦闷,找来刘隗正在讨论此事。</p>
刘隗接着说道,“扬州禁军有两万多人,再加上各郡县的兵马其实也不少。但禁军不可轻动,郡县兵不够精锐,陛下手中现在缺少一支随时出征的精锐机动力量,否则难改无兵可派的窘境。只是江东这些年战乱连连,正在休养生息,现在已经征调徭役修建宫殿,再突然征召几万兵马恐怕不好办呀。”</p>
刁协听完后“嘿嘿”一笑,红光满面的说道,“陛下莫急,老臣有一策可解此忧。”</p>
司马睿来了兴趣,问道,“哦?是何妙计?”</p>
刁协咽了口吐沫,慢慢说道,“这些年我江东相对于中原等地,已算得上是太平乐土,因此避乱前来的人很多。好多人身无立锥之地,只得投奔豪杰士族,委身为奴,现在豪杰士族手中有好多奴仆佃户,往年并不在征召之列。陛下可以下诏,征奴为兵,特别是那些看家护院的家丁,如此则不出旬月,可得上万精兵呀!”</p>
司马睿闻言大喜,连称妙计,刘隗也抚须称善,说道,“此计甚妙,陛下在下诏的同时,最好令一些朝中重臣和德高望重之人带头应召,引领风潮;再给众人减免些税负,并给那些积极应召,出血较多的人封赏一番,如此当足以塞住世人悠悠之口。”</p>
“悠悠之口?此话怎讲?”司马睿眉头一皱,不解的问道。</p>
刘隗见状,面带尴尬的解释道,“新朝初立,正需得到世人支持,刁大人计策虽妙,但却触及到了世人的利益,难免会有人发牢骚,最好还是采取些手段,化解世人的抱怨,否则只怕……”</p>
刘隗顿了一下,接着小心的说道,“只怕有损陛下的圣名。”</p>
司马睿闻言不悦,沉默不语,刁协却突然义愤起来,大声说道,“陛下勿忧!此计有利于国,尽可放出风去,就说是老臣出的主意,世人若有议论,让他们都冲老臣来。不只此事,将来陛下若是还有难言之隐,担心有损圣名,尽可推到老臣头上,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老臣甘愿受到世人唾骂!”</p>
司马睿惊的合不拢嘴,被刁协的话深深的触动了,感动得眼圈发红,牵着刁协的手感慨不已,赞叹道,“朕得此忠臣,何愁天下不平?”于是下诏,征奴为兵。</p>
过江避乱的士人们,每逢闲暇时日,总喜欢相约去建康城外,找个风景秀丽之处喝酒聚会。这样的聚会以前在洛阳时很常见,士子们也是在找过去的感觉,周顗是其中的常客,这些天王导有了空闲,于是跟着周顗一起来了。</p>
看着满座宾朋,再看看周围景致,周顗不禁叹道,“风景还不错,只是江河不同了呀!”众人闻言无不动容,想起了沦陷的故都,想起了罹难的亲友,一时悲不自胜,一群人痛哭不止。</p>
王导见状,愀然变色,说道,“当今大晋中兴,吾辈当勠力同心励精图治,扫灭贼寇克复神州,怎能像亡国贱俘一样哭哭啼啼呢?”众人闻言收住了哭声,打起了精神,纷纷向王导致歉。</p>
宴饮结束后,王导一脸阴郁的跟周顗回来,王导最近清闲了不少,府前的车马也少了很多。一方面是因为各项制度逐渐完善,百官各司其职,需要他操心的事少了,另一方面则是皇帝司马睿开始宠信刘隗,对王导渐渐疏远了。</p>
周顗带着王导回了家,叫上桓彝,三个人又喝了起来。王导不胜酒力,很快就露出醉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周顗的心窝,伸手一指问道,“此方寸间是何物呀?” </p>
周顗低头看了一眼,拿起酒壶又给王导满上,笑着答道,“此物最是难测。”</p>
王导闻言双目微闭,低头不语。</p>
桓彝猜出了王导的心事,点破道,“茂弘是不是因为刘隗当权,被皇上疏远了,心中不痛快呀?”茂弘是王导的字。</p>
王导睁开眼,答道,“当初国家大乱,为救天下苍生,我倾心辅佐我这从表兄。眼看中兴在望,却把我弃置一边,多少有些寒心呀。”说完端起杯来又一饮而尽。</p>
“功名利禄皆是过眼云烟,”周顗拿起酒壶说道,“唯有此中之物才最是真实。”说着又给王导满上了。</p>
王导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可惜我不是你周伯仁,遇到什么事一壶酒就过去了,真是羡煞旁人呀!”</p>
笑过之后,王导感觉豁达了些,但还是有些忧虑,接着说道,“处仲有不臣之心,皇上对我有些猜忌,我也能理解,我只是怕他听信谗言,最终坑害了国家。”处仲是王敦的字。</p>
桓彝说道,“刘隗并非昏庸等闲之辈 ,我看他才思敏捷刚直不阿,还未做过什么徇私枉法之事。但他喜好权谋,有些心术不正,长久下去吉凶难测。”</p>
周顗因为琐事被刘隗弹劾过,免了好几次官了,最有发言权,他说道,“刘隗就是喜欢小题大做,咱们皇上目前虽然对他言听计从,但陛下宅心仁厚,从来不会把事做绝。几次要治我的罪,最终都赦免了,茂弘不必过虑。”</p>
王导说道,“皇上最近对刁协也越来越器重,刁协虽然有才,但满朝文武都跟他不对眼,皇上身边净是这些人,真叫人心堵。”</p>
周顗大笑起来,说道,“听说皇上那些得罪人的诏令,都是刁协出的主意。刁协也爱喝酒,还喜欢揭别人短,自然引得人人厌恶。不过刁协和刘隗两人凑到一块,也算是物以类聚了。”</p>
桓彝突然想到一事,问道,“我来江东之前,听说阳羡周騱曾经想谋反,就是因为不堪刁协侮辱,可有此事?”周顗和王导突然不说话了,只是闷头吃菜喝酒。</p>
周騱是扬州义兴郡阳羡人,来头可不小,他爷爷叫周鲂,是当年东吴大将,周騱的父亲更有名,却是名垂青史的周处。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家喻户晓,但实际上周处不但勇武盖世,还颇有文采,绝非一介莽夫。</p>
周处曾在东吴为官,东吴灭亡后,晋国大将王浑在建邺宫中设下酒宴,宴请东吴士人。</p>
喝的高兴时,王浑忽然对吴人问道,“你们国家被灭,伤不伤心呀?”在座众人很是尴尬,不知如何作答。</p>
此时周处站了出来,缓缓的对王浑说道,“东汉末年豪杰并起,后来魏蜀吴三国鼎立,魏国亡在前面,吴国亡在后面,要说因为国家被灭而伤心的,可不只您一个人呀?”</p>
王浑做过曹爽的手下,当初司马懿诛杀曹爽之后,王浑还因此牵连被免过官。周处的话正中他痛处,王浑想起旧日君上,顿时惭愧不已。周处的话大涨吴人志气,他的名望在吴地也迅速传扬开来。</p>
之后周处被推荐到几个郡国任太守,政绩卓越,朝野赞叹,因此被调入朝中,官拜御史中丞,主管刑律。周处弹劾官吏,不避宠臣贵戚,梁王司马彤犯法,他都弹劾不误,最终触怒了权贵。</p>
朝中群臣忌惮周处,正赶上氐人齐万年谋反,于是纷纷夸赞周处勇猛,让他出征讨贼。周处的朋友知道此去必死,劝他以母亲衰老患病为由,辞官保命。</p>
但周处以国事为重,说出了那句流传千古的名言:“忠孝之道,安得两全!”慷慨赴难。</p>
那次出征,朝廷任命梁王司马彤为帅,周处被选作先锋;那天早上周处还没来得及吃饭,就被赶上了前线;那一战周处率领五千兵马,而敌军有七万人!</p>
那一战周处自知必死,却死战不退,从早上一直打到傍晚,斩首上万,弓弦崩断了,箭矢射光了,司马彤却按兵不救。那一战周处兵败身死,却引得天下忠义之士扼腕叹息,大街小巷流传着他的事迹,冠带伶娱传颂着他的英名,彪炳史册。</p>
周騱是周处的次子,骁勇有父风。周騱的长兄周靖死的早,因此在周处死后,周騱便成为阳羡周氏的族长。</p>
天下大乱之时,扬州并非净土,先有大贼张昌派石冰攻略扬州,后有历阳太守陈敏据扬州谋反。面对乱局,周騱振臂一呼,江东齐应,他纠合义众协同诸军平叛,砥柱中流。之后又有吴兴人钱会谋反,兵威建康,周騱又起义兵,一战破之。周騱三起义兵,史称三定江南。</p>
周騱不但功大,而且为人十分低调,每次平定叛乱后,都解散部众,返回家中,从不为自己邀功,引得朝野称赞,这样的臣子哪个帝王不喜欢?</p>
正是因为周騱三定江南,保全了扬州的安定,才有了司马睿稳坐江东的大好局面。司马睿想在江东立足,周騱的支持必不可少,因此司马睿承制后,为向周騱示好花尽了心思。</p>
首先是给周处追授官爵,并为他定谥号为“孝”,以彰其功德;然后司马睿还任命周騱为吴兴太守,封乌程县侯,周氏子弟多有任用,拜将封侯;此外司马睿还别出心裁,将阳羡周围几个县划出来,新成立为义兴郡,表彰周騱屡兴义兵,给足了周騱面子。</p>
司马睿及琅琊王氏对周騱十分信任敬重,但也十分忌惮,想想他振臂一呼就能引得江东震动,任凭谁也不会对他掉以轻心。因此江东群臣在征召周騱入朝的问题上一直很犹豫,以周騱的功勋,官职低了不合适,官职高了又怕压不住,所以给周騱的封赏多是虚名。</p>
周騱对这些事有所耳闻,他虽然并不贪恋权位,但江东朝廷的提防还是令他很不爽,好在朝廷的面子工作很到位,周騱也就没再多想。</p>
相安无事的局面却被刁协打破了,一次酒宴上,众人都夸赞周騱忠勇,颇有其父遗风,将来定能身居高位,光宗耀祖,周騱只是笑笑,感谢众人的祝福。刁协却突然跑出来,仗着酒气奚落周騱出身行伍,不通诗书礼仪,哪有资格在朝堂上与群贤共事?最多也就在外任个一州刺史。</p>
周騱哪受过这气,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要不是众人反应快拉住了,刁协的小命就要丢在周騱铁拳之下。事情闹到朝堂上,却被司马睿压住了,刁协性命无忧,周騱也出了气,司马睿当了回和事老,此事便不了了之。</p>
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司马睿手下的将军祭酒王恢也被刁协羞辱过,志在fù chóu。得知刁协和周騱矛盾后,王恢便邀周騱一起“清君侧”,诛杀渡江而来的掌权人士,以本地士人代之。</p>
衣冠南渡以来,江东朝堂上掌权者是以琅琊王氏为代表的北方士人,江东本地士人召入朝中的也不少,但大多只是装点门面,手握重权的不多。比如贺循、戴渊等人,官职很高,名声很大,实权却不多,江东人士私下里对此颇有抱怨。</p>
周騱也想杀刁协,便让王恢先去准备,但王恢很快走漏了风声,逃到周騱那里去躲藏,周騱见事已不可为,于是杀了王恢灭口。司马睿暗地里得知了此事,但如何处理却犯了愁。</p>
开始想召周騱入朝,趁机下毒手,后来觉得这样不妥,毕竟周騱还没谋反;于是又任命周騱为南郡太守,调往外地。最后司马睿和朝臣又觉得周騱功大,其人也可信,当召入朝中重用,平消他的怨气,于是又下诏召他回来,并进爵为乌程公。</p>
周騱被反复呼来调去,渐渐觉察到了蹊跷,意识到自己的阴谋泄露,竟然忧愤发病,不久便死了,他弟弟周札成为新的族长,从此阳羡周氏与刁协结了仇。</p>
周騱死前勉励儿子周勰为自己报仇,周勰很快就发动了叛乱,但他不是族长,无法调动周氏全部的力量,只能假借他叔叔周札的名义。周札得知此事后大惊,把周勰扣押下来向朝廷请罪,周勰找来的人马于是作鸟兽散,被朝廷各个击破,很快就平息了。</p>
阳羡周氏在江东影响力巨大,朝廷不敢随意诛杀,又考虑到周札有功无过,周勰父、祖功大,因此没有太难为周氏。朝廷只杀了几个参与叛乱的周氏旁枝子弟,不但留了周勰性命,还给周札加官进爵,封为东迁县侯。</p>
经过此祸,阳羡周氏并未沉沦,依然得到朝廷信任,周札的子侄们都没受到影响,一门之中五人封侯,琅琊王氏都做不到这点。</p>
为了保全周騱的名声,朝廷一直没有宣扬过他谋反的事,因此桓彝提到此事时,周顗和王导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回避。</p>
想到周騱,王导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他很像,都为江东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又都受到了猜忌,王导心中叹道,“莫非这也是我的结局?”</p>
继而又联想到周处,明知必死却仍以国事为重,王导不禁摇摇头自叹不如,顿时又释然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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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周处传》:“及吴平,王浑登建鄴宫酾酒,既酣,谓吴人曰:‘诸君亡国之余,得无戚乎?’处对曰:‘汉末分崩,三国鼎立,魏灭于前,吴亡于后,亡国之戚,岂惟一人!’浑有惭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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