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上表书温峤拔萃 论忧患刘隗诛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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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的天空微微泛白,一支庞大的舰队顺江而下,直指建康。十余艘楼船雕龙画凤,周遭悬挂着各色丝绸彩带,随着江风翩翩起舞,让整支舰队笼罩在喜庆的氛围中,阵阵战鼓声响彻江面,又渲染上一股肃杀之气。甲板上,一排排士兵衣甲鲜亮,抓船舷握利刃,任凭江风吹袭纹丝不动,都是拱卫晋王府的禁军。桅杆上巨大的旗帜迎风招展,“刘、”“段”、“慕容”等大字分外醒目。</p>
其它船只纷纷避让,只敢远远观望,有消息灵通的猜测道,“听说司空刘琨联络北方众将,派出使者来江东劝说咱们晋王践祚称帝,莫非这就是前来劝进的队伍?”“对对,这几天整个扬州都在谈这件事,说使者马上就要到了,真没想到劝进的队伍竟如此威武!”其他人应和着。他们说的没错,这就是温峤率领的劝进队伍,只不过这些船只、礼品和人马都是王导准备的。</p>
温峤站在旗舰船头,抬头望向天边,心潮澎湃,低头深吸一口气,沁人心脾。眼看快到建康了,温峤又整了整衣冠,捋了捋须发,吩咐众人做好准备。</p>
上午卯时,舰队准时到达建康码头,船上所有的战鼓都敲了起来,十里之外都能听到激昂的鼓声,附近居民循着鼓声扶老携幼赶来看热闹。往日繁忙的建康码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船夫劳工都停下手中活计,好奇的观望。</p>
舰队入港的水道早就清空了,王导带着几位大臣等候多时,迎接的队伍在码头上吹吹打打,欢快热闹。禁军守卫在道旁,从码头一直排到城门,又从城门一直站到晋王府邸。</p>
劝进的表书放在皂底红边的小匣子里,由温峤捧着下船上岸,王导赶紧带人迎上去,双方见完礼,就开始上马列队,准备进城。十几船人马陆续登岸,一船船礼品卸下码头,又装上马车。前面二十几车装的都是金银、绸缎,在平板上整齐的码成堆,引得围观百姓失声惊呼;后面车上装的都是沉甸甸的xiāng zǐ,xiāng zǐ都漆着彩纹,十分精美,但里面装了什么宝贝就只有王导知道了。</p>
温峤手捧表书,骑着骏马和王导并驾齐驱,走在队伍最前面,其他文臣武将分列左右,在二人身后紧紧跟随。最后面是运送礼品的车队,而位于队伍中间的则是由一百八十名禁军组成的军阵。每名禁军手持一面旗帜,旗帜有大有小颜色各异,靠近旗杆的部位镶着白边,每个白边上都写着一位劝进诸侯的名号,旗面上的大字就是这位诸侯的姓氏。</p>
百姓中有认字的,盯着旗帜的白边一个个念过去:“司空、并州刺史、广武候刘琨;幽州刺史、左贤王、渤海公段匹磾;领护乌丸校尉、镇北将军刘翰;单于、广宁公段辰;辽西公段眷;冀州刺史、祝阿子邵续;青州刺史、广饶侯曹嶷;兖州刺史、定襄侯刘演;平州刺史、东夷校尉崔毖;鲜卑大都督慕容廆……代郡太守辟闾嵩;雁门太守王据;乐平太守、后将军韩据……龙骧将军、平原内史刘遐……”。不认字的就数了起来,“一、二、三、……百一十二、百一十三……老天爷呀!这么多啊!”</p>
在百姓的惊叹声中,温峤奉表来到城门,护城河上的吊桥早已放下,伴随着低沉的号角声,建康城的大门应时而开。穿过城门后,只见平日里熙熙攘攘的街道早已清场,除了伫立道旁的卫兵,还有一队队兵卒在外来回巡视,维持秩序。两旁的房屋楼阁中挤满了人,探着头伸着脖子观望,都是些富豪官员和士子,除了本地人士外,还有些人是得到消息后,从荆湘等地一路赶来的。</p>
王导在江东士人中名望如夜中皓月,平日里士子们为睹其风采甘愿连日等候,今日眼看偶像在面前经过,不少年轻士子激动地手足无措,有心高声呼喊,却怕辱没了斯文,直憋得满脸涨红。</p>
温峤年纪轻轻就与王导并驾齐驱,使不少人羡慕不已,免不了对温峤一番品头论足。温峤天生风仪秀整,端庄大方,又在北方征战多年屡有战功,比一般士人多了几分威武雄浑之气,引得众人啧啧称赞。</p>
江东文武走过之后,迎风招展的烈烈大旗进入了人们的视线,引起了一片躁动。虽然很多人早就听说劝进的诸侯将官多达一百八十人,但当一百八十面大旗真的出现在眼前时,还是把人们镇住了。</p>
有人红着眼圈感叹道,“本以为北方土地尽皆沦陷,没想到还有如此多忠肝义胆之士背负着国仇家恨,在凛冽的寒风之境傲然不屈,捍卫着我大晋衣冠的尊严,和他们相比吾等实在是惭愧。”</p>
也有人说道,“若无这些将官在北方与胡虏厮杀,我们江东又岂能偷享安宁?吾辈当勠力同心,共尽才力,争取早日匡复中原,还于旧都,拯救北方同仁于水火!”</p>
挺拔的禁军在烈烈大旗映衬下更显雄壮,围观的人们已经渐渐按耐不住内心的澎湃,不少年轻人激动的奋臂高呼“威武!威武!”有的老人则哭成了泪人,不知是想起了惨死在胡虏手中的同僚或亲人,还是想起了帝国昨日的辉煌。</p>
一位老者喊了起来,“大晋天命未改,定能熬过此劫,愿晋王践祚,大晋中兴!”周围的人们也跟着激动地喊了起来,“晋王践祚!大晋中兴!”</p>
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满城都是兴奋的呼喊声。连王导都被这种情绪感染了,他本就希望通过这个huó dòng扩大影响,但如此场面是他始料未及的,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了心绪。</p>
平定东吴后,原来的宫殿由于礼制僭越,已被拆除,因此城中并无宫殿,如今的晋王府其实就是十多年前司马睿初镇江左时的安东将军府。这些年来司马睿的头衔在变,但府邸并没换过,只是府前匾额换了又换。</p>
来到晋王府前,王导、温峤及随行文武翻身下马,穿过庭院进入殿堂。殿堂不大,随行的文武品秩较低,大多只能列队殿外。举旗的禁军在庭院中列队,运送财物的车队则直接前往了府库。</p>
殿堂内或站或坐挤满了人,主座上一人身着四爪龙袍,威严俊秀,正是晋王司马睿,他身边坐着其他几位诸侯王。左手边最近的是西阳王司马羕,上次劝进时以死相逼的就是他,还不到四十岁,但按辈分算却是司马睿的叔叔。</p>
其他文武分列两侧,司马睿右手边最近的座位还空着,王导入殿后径直过去坐了下来,看的温峤一惊,但想想“王马共天下”的民谣,倒觉得正常了。此时司马睿毕竟还未称帝,礼制上不敢过分僭越,否则别说王导,其他诸侯王也不能跟他平起平坐。</p>
温峤屈身下去行完大礼,奉上手中表书,然后得旨平身。司马睿看过上表的诸将名册,向温峤问道,“寡人何过,引得诸位方伯出此下策?”</p>
温峤答道:“臣闻天生蒸民,树之以君,所以对越天地,司牧黎元。圣帝明王知天下不可以无主,故不得已而临之,代表万民供奉天地。社稷危难时,藩王亲贵当舍命护驾;正朔绝嗣后,就由宗室旁枝代为正统,自黄帝统御万国以来,历朝历代莫不如此。”温峤双手一摊,司马睿及群臣微微颔首。</p>
温峤接着说道,“当年高祖宣皇帝(注:司马懿)创立基业,世祖武皇帝(注:司马炎)应天受禅,大晋一统天下,功勋可比强汉。自惠皇帝以来,朝政趋紊,怀皇帝永嘉年间,洛都沦陷,皇帝蒙尘,群臣彷徨无措。危难之际秦王挺身而出,当仁不让,扛起中兴大旗,四海称其美,群臣得其主。可没想到天不遂人愿,西朝初立,忘战而危,逆胡刘曜,敢肆犬羊之众,陵虐天邑。西朝以去年十一月不守,主上幽劫,复沉于虏庭,神器流离,再辱于荒逆。臣每览史籍,观之前载,就是夏初太康失国,周幽沦于犬戎,都难与此祸相抵!厄运之极,古今未有!”说道此处,戳中了一些纯臣的痛点,隐约听到有人在抽泣,司马睿也咬起了嘴唇。</p>
温峤接着说道,“臣闻多难兴邦,否泰相济。齐有无知之祸,而小白为五伯之长;晋有丽姬之难,而重耳以主诸侯之盟。昔少康复国,夏训以为美谈;周宣中兴,周诗以为休咏。大晋遭此大劫,必迎中兴盛世。自古尊位不可久虚,虚之一日,则乱之一日。春秋年间,晋惠公被秦国俘虏,于是欲立公子圉,外以绝敌人之志,内以固阖境之情。故曰‘丧君有君,群臣辑睦,好我者劝,恶我者惧’。”</p>
温峤俯身下拜,拱手大声说道,“伏惟陛下,玄德通于神明,圣姿合于两仪。抚征江左,奄有旧吴,柔服以德,伐叛以刑。且宣皇帝子嗣当中,惟有陛下,众望所归,曾无二心。天祚大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陛下而谁!”司马睿闻言喜形于色,“宣皇帝子嗣”这句话是针对南阳王司马保的,司马保是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后代,并非司马懿的子嗣,血统上就不“正统”;而司马睿的祖父是司马懿的第五子,司马睿最喜欢跟人提这一点了。</p>
温峤接着说道,“如今近无异言,远无异望,冠带之伦,要荒之众,不谋而同者,动以万计。因此臣等斗胆揣测天地之心,冒死劝陛下上尊号。愿陛下以社稷为重,不以小行为先;以苍生为忧,不以克让为虑。如今狡寇窥伺,黎元波荡,无所系心,请陛下勿要逡巡,否则宗庙何人祭祀?百姓苍生何人守护?”温峤说完,俯身跪地不起。</p>
司马睿定了定神,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平复好心情,走过来扶起温峤,拉着他的手说道,“如今皇帝仍在胡虏手中,我心中想的是如何发兵讨逆,救回皇帝,怎敢擅自登基?但诚如卿言,社稷不可一日无主,有了你们的支持,我愿在皇帝蒙尘期间,传檄天下代其监国,可好?”群臣诸王闻言,赶忙屈身拜贺,齐呼万岁。</p>
仪式结束后,司马睿设下家宴庆贺,温峤也被邀请过来。参加家宴的除了王导和其他诸王,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位是司马睿的儿子晋王太子司马绍,年方弱冠,雄姿英发;另一位则叫庾亮,字元规,他是司马绍的妻兄,比温峤还小一岁,庾氏兄弟并有重名,为江东后起之秀。三个年轻人十分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于是司马绍向父亲请求安排温峤在他身边,作他的中庶子。</p>
王导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对司马绍说道,“我正有意请太真作我的长史,替我多多分忧。本以为囊中之物,却被你抢了先,你这识人的本事可是长进不少啊!”众人大笑。</p>
司马绍笑着回道,“表叔谬赞了,太真之才满朝文武何人不知?表叔公务繁忙,我自然不会与您争才,只求闲暇时太真能多来相伴,还请表叔应允。”王导连称不敢,自无不允。</p>
今日劝进仪式办的漂亮,司马睿也听到了满城呼喊声,十分激动,推论功劳王导为首,于是司马睿起身拉着王导,邀他与自己同席而坐。王导大吃一惊连连推脱,司马睿却执意不肯,吓得王导跪在地上直呼天无二日,司马睿才松手。</p>
家宴结束,众人离开,司马睿坐在屋内喝了口茶,见没有了别人,便拍了拍手,一个人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向他施了一礼。</p>
此人姓刘名隗,字大连,雅习文史,善察人意,渡江以来被委任为丞相司直,主管刑宪。刘隗劾奏权贵从不畏惧qiáng bào,因此得罪了许多当朝大员,却受到了司马睿的器重。</p>
司马睿看了刘隗一眼,问道,“怎么样?王导还是有敬畏之心的,其他众人表现如何?”</p>
刘隗答道,“陛下圣德,自然无人敢有异动。只是如今江东朝堂表面上一团和气,陛下却不可掉以轻心呀。”</p>
司马睿问道,“如今吴会归心,天下响应,寡人何忧之有?”</p>
“陛下有两大忧虑,请让微臣一一道来。”刘隗答道,“陛下之忧首推琅琊王氏,如今王氏兄弟遍布朝野,多有贤名,士庶赞叹,朝野归心,满朝文武多为王氏故吏。王敦骄横跋扈,早有不臣之心,王导虽无异举,却立下了难赏之功。王氏兄弟虽与您是从表亲,又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如今他们已身处猜疑之地,陛下岂能不忧呢?”</p>
司马睿点头说道,“卿言甚是,寡人该如何是好呢?”</p>
刘隗答道,“如今朝野人才济济,陛下应逐步收回军政大权,自选官吏委以重任,王氏若忠心无二,定能了解陛下苦心,安享富贵不亦乐乎?否则王氏反相必露,到时陛下千万不要手软。”</p>
司马睿皱起了眉头,一言不发的陷入了沉思,良久之后突然问道,“寡人第二忧为何?”</p>
刘隗答道,“江东除了陛下之外还有多位宗室诸侯王,他们虽然都是中原大乱后来投奔您的,但陛下也不可不防呀。诸王之中彭城王与司马保同出一宗,绝不可信任,其余西阳、汝南、南顿三王同出一脉,彼此是亲叔侄关系,还和您一样都是宣皇帝的子嗣。西阳、汝南二王只爱财物倒也罢了,南顿王司马宗却对劝进之事爱答不理,行迹十分可疑。若南顿王串联其他三王一起发难,陛下岂能心安?”</p>
司马睿听得直挠头,问道,“那该如何是好?”</p>
刘隗答道:“陛下也不必过虑,您跟王氏关系密切,其他诸侯王若发难,琅琊王氏头一个就不答应,陛下刚好利用二者矛盾相互制衡。当初王敦欲立彭城王为主,王导带着其他王氏兄弟群起反对,由此可见一斑。除此之外可让诸王虚居高位,不参政事,不让他们与重臣深交,可保无虞。南顿王近来与后将军应詹走动频繁,应詹是汝南南顿人,南顿王似乎在利用这层关系拉拢他。”</p>
“哦?有这回事?”司马睿惊问道。</p>
应詹是故荆州刺史刘弘的长史,刘弘的政绩好多都是应詹出的力,他在荆州的威望甚至超过陶侃。后来应詹调任益州刺史,才渐渐淡出人们视野,前不久才召他入朝为后将军,司马睿对他印象很好。</p>
刘隗答道,“当初洛都危难之际,应詹曾劝王澄赴援,辞义壮烈慷慨,足见其人忠孝,定然无虑,只是类似之事需多加警醒而已。”司马睿闻言微微颔首。</p>
刘隗又说道,“臣有一计,可为陛下凭添一大助力。”</p>
“哦?说来听听。”司马睿回道。</p>
刘隗说道,“当初洛都沦陷之时,谯刚王子嗣尽没于石勒,唯有次子司马承避乱江东,如今官拜军谘祭酒,其人笃厚有志行,可堪重用。陛下可使司马承继谯刚王嗣,封他为谯王,引为宗室,他必感激涕零,它日再委任为一州刺史,如此陛下可得一强援。”</p>
司马睿大喜,连连称妙。旬月之后,一纸诏书下来,封司马承为谯王,又过了几日,后将军应詹外调为吴国内史,不久又因为一些公事被免职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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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应詹传》:“(应詹)俄拜后军将军……顷之,出补吴国内史,以公事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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