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祖士稚指点江山 王处仲欲害二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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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丘城郊豫州军营中军帐内,祖逖与温峤、刘胤二人相谈甚欢,时至晌午,祖逖略备饭食宴请二人,只是喝着茶水吃些小菜而已,倒不是祖逖怠慢,而是当前战事正紧不便饮酒。</p>
几杯茶水下肚,温峤再也憋不住心中疑惑,向祖逖问道:“将军,晚辈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p>
“但说无妨。”祖逖答道。</p>
温峤笑着说道,“乱世以来,胡晋不两立,可将军身边侍卫为何是个胡人?不知其中有何渊源。”</p>
“哈哈哈,”祖逖笑着招呼侍卫过来,牵着他的手给温峤介绍道,“此人名叫王安,忠勇非常,是我十多年前从贩奴人手中赎出来的,家门子侄皆不肖,我一直视他如己出,带在身边宠爱有加,有他侍卫我才心安。”</p>
祖逖又接着说道,“如今北境形势糜烂,世人皆委罪胡虏,我却不这么看。”</p>
“哦,愿闻其详。”温峤恭敬的回道。</p>
祖逖说道,“惠帝登基以来天下大乱,岂独北境糜烂?就说这江东之地,早年就有大贼张昌祸乱荆州,还派石冰、封云等人击破徐、豫、扬、江诸州,几近割据半壁江山,当时声势岂在石勒之下?后又有扬州陈敏反叛,跨州连郡,麾下逆贼何止十万。近年又有杜弢割据湘州,兵威金陵,近日才镇压下去,其余聚众为乱的大贼小寇多如牛毛,他们难道不是晋人么?”惠帝名叫司马衷,是历史上有名的昏君,“何不食肉糜”的故事就来自他。</p>
祖逖继续说道,“北境为乱之人确实多为胡虏,但假如北境没有胡虏就会太平吗?我看未必,当年攻破洛都的贼人中,也有青州大盗王弥,他不是晋人么?现在割据青州的曹嶷不也是晋人么?故幽州刺史王浚也早有异志,他不也是晋人么?”温峤、刘胤二人连连点头。</p>
刘胤接着问道,“当年武皇帝攻灭东吴、混一**,大晋之盛可比秦汉,但如今不到四十年,却已是二都沦陷,二帝蒙尘。若非胡虏为祸,那在将军看来,天下为何大乱至此?”晋武帝司马炎是司马昭之子,也是惠帝的父亲,就是他废了曹氏正式登基,平定东吴的也是他。</p>
祖逖突然义愤起来,大声说道,“依我看,这天下大乱怪就怪司马家子孙太多,又大多不肖,兄弟叔侄自相残杀,失了天下百姓与将士的心。当初张昌已祸乱了荆州,可成都王司马颖和河间王司马禺却还要和长沙王司马乂争夺洛都,三王争锋以致张昌肆虐;匈奴刘渊在平阳反叛后,东海王司马越却还想着犯上作乱,大肆铲除异己,坐视屠各子羽翼渐丰。”</p>
刘胤想了想,又说道,“如此说来皇族无道就是这大乱之源了,当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今晋亡其鹿,豪杰并起也算是自然之事。暴秦无道二世而亡,也是由于子孙不肖;大汉初年七王为乱而尽伏诛,却是由于大汉文景二帝贤能有为。看来这天下之事尽看君王,得其人则兴,失其人则乱。”</p>
温峤眉头微蹙,说道:“我看不尽然,大汉初年汉惠帝暗弱而吕后为乱,戡乱者为谁?陈平、周勃等名臣武将也;蜀汉后主刘禅,昏聩人也,所据益州,边陲疲敝之地也,却能抗衡圣朝数十载,所依者谁?诸葛孔明丞相也。由此观之,吾等臣子若能并力忠心,主上就算不肖,也绝不至于天下大乱呀。看来这天下之事不只在君王,更在群臣,贤者在朝则兴,佞臣在朝则亡。”</p>
祖逖微笑着听二人说完,接着说道,“二位所言极是,不论君明还是臣贤,都能在乱局中砥柱中流。”祖逖喝了口茶,又接着说道,“我是一介武人,行军打仗还算在行,深知上下同心在疆场上的重要性。前朝故事可以为证:勠力同心,则刘备、周瑜虽弱旅亦破曹公于赤壁;相互猜忌,则韩遂、马超虽强兵仍败于长安。治理天下也是这个道理,勠力同心则天下太平,各怀鬼胎则祸乱四起。惠帝以来,司马家诸王内斗不止,普天之下,谁人会给他们卖命?”</p>
温峤眨么眨么眼,忽然恍然大悟,双手一拍道,“原来如此!晚辈已被一事困惑多年,今日却被将军一语点破。”</p>
“哦?何事?”祖逖问道。</p>
温峤说道,“平吴之后,罢郡县兵,只在边境和洛都屯有重兵。正因为如此,匈奴屠各子才能到处攻没郡县,然而贼人数次进攻洛都,都铩羽而归,若非东海王司马越图谋不轨,故意调空洛都兵马,贼人想攻破洛都俘获怀皇帝,谈何容易?”怀皇帝名叫司马炽,在惠帝死后登基,后来被俘遇害。</p>
温峤顿了顿,接着说道,“洛都精兵本可挡天下,可诸王内斗时,却是谁拥洛阳谁惨败,赵王司马伦用之不足以为逆,长沙王司马乂凭之不足以助顺,甚至惠皇帝率军亲征都惨败而归,令人甚为不解。今日听将军一言,想必是那洛都精兵不愿参与司马家内斗,只愿为国征讨贼寇呀!”</p>
听温峤说完,祖逖抚须称善,刘胤也连连点头称是,继而又微微一愣,向祖逖问道,“天下之乱源于朝中内斗,那江东之地君臣关系如何,将军可知详情?”</p>
祖逖冷哼一声,轻蔑的说道,“司马睿乃平庸之辈,据有江东之地全靠琅琊王氏辅佐,否则乱世之中岂有他立锥之地!?”</p>
“啊?”温峤、刘胤二人大惊,齐声道,“将军何出此言?”</p>
祖逖说道:“当年我向司马睿请命北伐,他却只能给我一个豫州刺史的空头衔,既无兵马又无铠杖,当时的豫州恰如现在的兖州,不法之徒割据郡县,又有胡骑肆虐其间,凶险混乱。我当初师无一旅,地无一寸,向江东求援,却只有大将王敦派手下桓宣前来,幸亏桓宣忠肝义胆又熟谙军略,若无他相助我怎能打下这豫州基业?”</p>
祖逖顿了一下又介绍道,“桓宣如今是我的心腹重将,现正在谯城为我镇守后方,他和你们年岁相仿,你们去江东的路上可去拜访下,多亲近亲近。”二人称是不提。</p>
刘胤又问道,“王敦在江东主掌军事,江东兵马皆归其帐下,将军向江东求援,王敦遣人来救,这不很正常么?何需因此看不起江东?”</p>
祖逖淡淡一笑,答道,“你自己也说了,江东兵马皆归于王敦帐下,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呢?”</p>
祖逖话音不大,却震得温峤刘胤二人头皮发炸,皆倒吸一口凉气。</p>
祖逖却全然不顾二人的反应,接着说道,“江东兵马尽在王敦麾下,而主掌江东政事的又是王敦的从弟王导,琅琊王氏避难江东,还有王舒、王邃、王廙、王彬、王凌、王广、王含等王氏兄弟,他们都是故光禄大夫王览的孙子,或在朝堂任职,或在州郡主政,人言江东之地‘王与马,共天下’,绝非虚言啊!”</p>
温峤接着说道,“将军所言极是,我也早有耳闻,不过我离开北境时,姨夫嘱咐我到江东后要多与王导走动,对于王敦却要多多提防。我问原由他却笑而不答,只说我到了江东自会知晓,请问将军可知其中奥秘?”</p>
祖逖哈哈一笑,说道:“越石眼光果然锐利,当年他与王氏兄弟都是洛都中的逍遥公子,彼此都很熟悉。王氏兄弟也并非铁板一块,相比其他人,王敦的确显得更心狠手辣,前荆州刺史王澄就死在他手里。王澄与王敦同出一族,还是他的族兄,王澄治理无方弄得荆州叛乱连连,被司马睿免了职召入朝中。当时王敦还是江州刺史,王澄路过拜访,仍把王敦当成小兄弟不放在眼里,没想到王敦竟借此机会把他杀了。虽然王澄确实出言不逊,但王敦杀他也绝不是为了一时私愤,王澄虽无治理之能,但名望却不在王敦之下,留此人在朝王敦岂能安心?他这是在铲除异己呀!不过王氏诸兄弟确实不同,有消息说王敦本想拥立更加年幼昏庸的彭城王司马雄,却被王导制止了。王氏一族以忠孝之名立于天下,王敦这类人应当是异类。”</p>
刘胤插话说道,“王敦这人我也认识,他当过青州刺史,我曾赴过他的宴席,王敦、王导兄弟俩的确不一样。当年洛都富豪王恺请客,派美人劝酒,客人要是没有喝干,就要当着他的面将美人打死,逼的诸位客人不得不喝。王导平日不胜酒力,却因为怕劝酒的美人无故受刑,勉强一饮而尽。可到了王敦面前,他却执意不喝,劝酒的美人急的都哭出来了,他却看都不看,美人在他眼前被乱棍打死,他连眼皮都不眨,美人气绝之后他却端起杯子一口干了。更令人心寒的是,这事是他在宴会上当做笑谈亲口说出来的,听的满座之人皆汗毛发竖,他却以此为荣,说无人能逼迫于他,可见此人心中毫无仁爱,也绝非恪守臣节之人,但也说明王导还是讲仁义的。”</p>
祖逖点点头,接着说道,“你们也别太失望了,王敦虽总领江东兵马,但好多将领并不是他提拔上来的,听他派遣也许没问题,但助他为虐就指望不上了。王敦目前只算个隐忧,若他有异心,必然会大肆铲除异己,特别是那些手握精兵的将领,比如我这豫州军。而且琅琊王氏与司马睿祖上多有联姻,王廙和王彬的母亲就是司马睿的亲姨,因此司马睿和其他王氏兄弟都是从表兄弟,王氏兄弟尽心辅佐他也有这个原因。想制住王敦最重要的还是看司马睿的手段,不过我觉得指望不上。”</p>
就在祖逖和温峤、刘胤谈话的同时,千里之外的豫章郡盆口边,也驻扎着一支大军。中军帐中,一名身着鲜亮金色铠甲的中年男子傲然坐于正座之上,正是王敦。王敦字处仲,娶了晋武帝司马炎的女儿襄城公主,现任镇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江州刺史,封汉安侯,江东兵马大元帅。</p>
江东草创以来,并非一帆风顺,先有江州刺史华秩不听号令,后有蜀贼杜弢据湘州反,其他小贼小寇数不胜数,王敦督领诸军东征西讨,才打开了局面。眼看局势趋于稳定,王敦的野心也渐渐膨胀起来,特别是杜弢主力被歼后,王敦开始收纳亡命、自选守令,有意识的铲除诸将,收拢兵权。</p>
江东诸将中最有威名的就是陶侃、周访二人,如今都变成了王敦的眼中钉。此刻王敦侧卧在座上,正眯缝着眼心不在焉的把玩着一支装饰精美的bǐ shǒu,眼珠时不时瞟向坐在边上的一位老将。只见这位老将身着布衣没带兵刃,头发花白却梳的一丝不苟,此刻面沉如冰,双目紧闭,眉头微锁,一言不发,正襟危坐,正是大将陶侃。</p>
陶侃字士行,东吴杨武将军陶丹之子,二十多年前大贼张昌祸乱江南,朝廷任命宣城公刘弘为南蛮校尉、荆州刺史,督前将军赵骧等将前来平叛。陶侃被刘弘提拔为南蛮长史,每战必为先锋,几经恶战剿灭张昌,陶侃战功最多,战后被任命为武昌太守。刘弘治理荆州得当有方,诸王混战之时,刘弘周旋其间保持中立,避免了荆州陷入战火,因此士庶归心、远近叹服。刘弘去世后,陶侃作为他的心腹翘楚,也深得人心,在荆州的威望少有人能比。</p>
周访字士达,武艺高强,曾路遇贼寇,几十人上来都被他杀散,他和陶侃是发小,二人情同手足,后来又结成了儿女亲家,感情十分亲近,现任豫章太守。</p>
前段时间陶侃、周访联手歼灭了杜弢主力,陶侃战功最大,他在荆州的名望由此如日中天,王敦顺势上表任命陶侃为荆州刺史。但好景不长,陶侃刚上任,竟陵太守杜曾就发动叛乱,杜曾的势力比杜弢小多了。陶侃自以为威名远扬没把他放在眼里,可没想到杜曾手下还有一只骑兵,江南之地骑兵可算稀罕物,对阵之时正是这支骑兵抄了陶侃后路,打得陶侃大败而归。</p>
遭此大败后,王敦迫不及待的免了陶侃的官职,并举荐自己的从弟王廙接任荆州刺史,让陶侃以白身收拢残部,逼他进讨杜弢的老巢临湘。王敦本以为陶侃已老,进讨杜弢已是力不从心,可没想到陶侃痛定思痛指挥有方,杜弢也早被陶侃打得吓破了胆。在周访的协助下,不到两个月的工夫,陶侃竟攻破了临湘城,将大贼杜弢彻底剿灭了。</p>
陶侃兴冲冲的来到盆口请功,可没想到一进军营就被王敦扣下了。原来陶侃被免职以后,荆州人士群起求情,但王敦执意不许,郑攀、马俊等荆州将校恼羞成怒,一气之下竟跟杜曾合兵一处,抗拒新上任的刺史王廙前来赴任。王敦一口咬定是陶侃指使部下反叛,唤人来扣住陶侃,要对其施以极刑。</p>
危难之际王敦的长史谢鲲劝说道,“陶侃和周访感情好的就像左右手一样,你砍了左手,右手能不找你拼命吗?”周访为江东诸将之首,从军三十多年来参加的大小战役数以百计,却未曾一败!只因为处理政务能力不足,为人又耿直,才升迁较慢,但他武艺高强,攻坚克难临机指挥的本事更是远在诸将之上。</p>
如此人物王敦岂能不忌惮,但就这么放了陶侃又有些不甘心。正在犹豫之时,忽然接到前线奏报:王廙率领征虏将军赵诱、襄阳太守硃轨征讨杜曾,惨败于女观湖,赵诱、硃轨死于乱军中,江陵沦陷,荆州告急!</p>
得此噩耗王敦却心中一喜,计上心来。他封锁了扣留陶侃的消息,又以荆州形势危急为由,催促周访率领不足万人的本部兵马前去征讨杜曾。为引诱周访出兵,王敦还对他允诺,若破杜曾就表举他为荆州刺史,周访本就有意替赵诱等人报仇,因此很痛快的率军开拔了。</p>
王敦大喜,盘算着此役周访胜算渺茫,就算不败也必然实力大损,正好借此机会免了他的官,然后便能毫无顾忌的除掉陶侃了。老将赵诱、硃轨已死,再除掉周访、陶侃,那王敦在江东之地就再没什么羁绊了。</p>
计算时日,周访今日就要和杜曾交锋了,王敦心情不错,一大早起来就坐在中军帐中等消息,还饶有兴致的“请”陶侃前来一起等待。陶侃没有王敦那轻松的心情,此战若败说不定就有灭族之祸,人为刀俎己为鱼肉,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周访身上,心中不停地默默念叨着,“周士达,你可一定要大胜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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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王敦传》:“恺使美人行酒,以客饮不尽,辄杀之。酒至敦、导所,敦故不肯持,美人悲惧失色,而敦傲然不视。导素不能饮,恐行酒者得罪,遂勉强尽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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