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滔滔河水叙别情 三州上表齐劝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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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格外明媚，透过窗户照入屋内，一切顿时变得金灿灿、暖融融的，洋溢着生命的气息。刘遐从睡梦中醒来，揉着眼扫视屋内，飘忽的眼神落到俯卧在床边的妻子身上时，就再也挪不动了，憨厚的面庞上写满了笑意，笨手笨脚的从床边滑到地上来，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美人。</p>
昨夜他们夫妻俩回来时已是子时，不只是温峤、刘胤和田防等将佐聚在城楼上翘首以盼，全城的兵马甚至百姓也大都没有入睡，焦急的等待消息。当两人赶到城下大呼开门时，全城都沸腾了，人们纷纷上前夹道欢迎，大街上顿时比过年还热闹，雷鸣般的“威武！”之声此起彼伏、响彻夜空。刘遐骑在马上揽着邵氏，虽然浑身血污却异常兴奋，不断向大家挥手致意，来到府前刘遐翻身下马，回手一揽，抱着邵氏就要回府，众人见状更是大声起哄。</p>
刘遐没走几步脚下一软，两眼一黑就是一个趔趄，邵氏见状翻身下来，伸出两手环腰一抱，扛起自己的男人就进府了。刘遐奋战一天又基本上水米未进，身上也有几处血流不止的伤口，支撑到现在除了他本就身强体壮外，更重要的是心中绷着股劲，到了府前这股劲一松，立马就撑不住了。平日里八面威风的虎将，此刻伏在妻子肩头却乖的像只熊猫，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回到府中刘遐睡得死死的，邵氏可就忙坏了，给刘遐又是擦洗又是包扎，还换好了衣服，自己再收拾收拾就快天亮了，此时睡得正沉。</p>
刘遐来到外屋，狼吞虎咽的吃喝了一番，又简单梳洗了一下，便来到院中准备huó dònghuó dòng。出门却碰到了等候多时的温峤和刘胤，三人此刻相见格外亲热，刘遐引他们到厢房叙事，交流了昨天的情况。</p>
昨天后半夜，段文鸯的信使赶到了平原城，通报军情后又询问了刘遐的情况。原来昨日邵续等人接到刘遐告急后，段文鸯立即点齐兵马前来救援，邵续也很着急，担心段文鸯兵力不足，于是将手中仅有的三千多骑兵召集起来，一起赶来救援。但邵续的骑兵慢，反倒拖累了行军速度，刘遐夫妇破围而出后不到一刻钟，六千多人的援军才赶到外围，迫使石虎放弃了追击，否则刘遐夫妇怎能在千军万马中轻易脱身？</p>
石虎抵挡不住援军的猛攻，急急的撤军了，但段文鸯哪肯放过？跟在后面穷追不舍，邵续也跟在文鸯后面压阵。那些幸存的刘遐部下都被救起，还顺便俘获了几百来不及逃亡的敌军步兵，此战虽险，却大获全胜。</p>
接下来的几日平安无事，如今道路不靖，刘遐负了伤一时无法护卫温峤等人，温峤也不急这一时，只是静静等待邵续等人的消息。三日之后段文鸯赶到了平原，带来了前线大捷的消息，那日石虎一路败逃，段文鸯等人狂追五百多里才罢休，返程途中邵续等人在敌境内大肆掳掠，攻破和降服了不少坞堡，才押送着近万户人口和大量物资慢吞吞的回来,石勒的主力目前正在陈留前线和祖逖对峙，再加上这几场大败，近期对厌次都不会有什么威胁了。</p>
段文鸯心中牵挂刘遐的伤情，将兵马托付给邵续，自己带了几个亲兵先赶回来了。刘遐的伤本就不重，现在已经好多了，这几天的战斗可谓酣畅淋漓，众人聚在一起吃着酒菜畅谈起来。</p>
兄弟相见十分高兴，谈到此次刘遐虎口脱险时，邵氏的贡献自然最大，但温峤的马也发挥了决定性作用，若非这匹神骏，夫妻二人说不定真就落入敌手了。那日温峤缠着段文鸯要马，本就是半句玩笑话，没想到最后竟因此救了刘遐一命，真可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聊到此处众人都感慨不已。</p>
温峤对刘遐说道：“正长兄，这匹神骏跟你有缘，看来我温太真不过是个穿针引线之人，若兄长不弃就收下这匹马吧，北境凶险，这才是神骏用武之地。”</p>
如此厚礼让刘遐有些意外，不太好意思接受，但哪个武将不爱骏马？更何况是救过自己性命的神骏！想要推脱还真张不开口，刘遐一时语塞。</p>
温峤见状，连忙解围道，“正长兄不要客气，这马本就是段兄送给我的，你前几日送给他宝剑，他还没有还礼呢，你就当这马是段兄送给你的。要不然我把马还给段兄，让他送给你如何？”</p>
“哎，我看行！”段文鸯一听来了兴致，忙放下手中的酒碗对刘遐说道，“温峤把马还给我，我再挑匹别的好马给你如何？”</p>
“啊！？”刘遐一听这话，忙说道“别！别！太真你还是直接把马给我吧。”又指着段文鸯说道，“我下次跟这小子比武，就骑这匹马了。”“哈哈哈！”众人大笑。</p>
眼看着刘遐伤势并无大碍，温峤有重任在肩也不宜久留，因此几日之后，他便和刘胤再次踏上南下之路。平原城距离黄河边很近，不过十几里路，这天刘遐安排好了渡河的船只，傍晚吃过饭后，就和段文鸯一起送温峤等人出发了。</p>
这回几个人都只带了精锐的亲兵，没有带太多人马，因此速度很快，一路上众人有说有笑，很是顺利，不到半个时辰就来到黄河边，只见一个小土堡耸立在简陋的渡口旁，里面驻守了约莫百八十个兵卒，都是刘遐的手下。领头的小校早就在那里恭候了，众人一到那小校就前来禀报，说河水两岸均无异样，随时可以渡河，刘遐点点头，道了声辛苦，就带着众人下了马。</p>
刘遐的船不大，温峤和刘胤带的亲兵将近一百人，都骑着马，还有些马匹驮了些辎重，因此只能分成几批渡河。温峤和刘胤留在了最后一批，一来是为了安全，先派些人马过河详细打探一下情况，二来是为了和刘遐、段文鸯再多说说话。</p>
暮色中的河水一眼望不到边，一叶扁舟在其中飘荡着模糊了轮廓，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拍水声，阵阵晚风吹来甚是舒畅。</p>
温峤不禁感叹道，“黄河水已是如此宽阔，也不知道那长江该是何等雄壮。” </p>
段文鸯接话道，“听你们晋人说，那长江宽的不像样子，站到山上都看不到边，从这边到那边骑马都得有一刻钟呢，怎么可能呢？我是不信。” </p>
刘遐闻言调笑道，“哈哈，当然不可能了，大江之上怎么能骑马呢？江东之地水道纵横，段文鸯你这旱鸭子可是无计可施了。” </p>
刘胤叹息道，“几年之前石勒侵入中原，朝廷十几万大军都被他杀散，他本想借着威势窥伺江东，却惨遭失败，若非当时江南诸州郡号令不一，说不定彼时就能除此大贼。孙吴君臣暗弱鄙陋，却能借此天险抗衡朝廷数十载，长江天堑真是名不虚传。如今天下大乱，最后的安宁栖身之地必是江东。”</p>
“承胤兄所言甚是，”温峤说道，“东zhōu nián间吴王以江东一隅之地，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可见江东之地只要君明臣贤，足以据此定中原。”</p>
刘遐说道，“如此说来，我们还要盼你带回北伐的大军呢！”众人大笑。</p>
快乐的时光流逝的总是很快，众人说笑间就过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温峤收敛了笑容，对段文鸯认真的说道，“段兄，北境之敌不可小觑，还望听我一言，虽然你武功盖世，但切不可轻敌冒进。”</p>
段文鸯拍打着温峤得肩膀说道，“放心，我听你的就是。早些回来啊，再次见面时我一定再送你一匹好马。”</p>
“一言为定！”温峤毫不客气。</p>
划船的船夫一杆将船推离了岸边，几只船桨在湍流中奋力的拍打着，船上和岸上的人大声的相互祝福，拱手而别。船很快就到了河中央，温峤还在向岸边凝望，刘胤则望着滔滔的河水痴痴的发呆，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太真，你觉得我们今生真的还能回来么？”温峤嘴角抽动了一下，目光仍盯着那朦胧月光下的影影绰绰，并未作答，只是向着岸边又深施一礼。</p>
渡过河来不远就是兖州地界了，兖州自古以来就是四战之地，当年魏武曹操以此地为根基东征西讨，终于打下了一片江山，可如今兖州却是一片混乱。有多混乱呢？光是声称效忠大晋的正牌刺史就有三个！这三名刺史分别是：镇守鲁国邹山的郗鉴，由琅琊王司马睿任命；栖身于济阴郡的李述，由前司空荀籓委任；还有刘琨兄长的儿子刘演，是刘琨任命的，刘演曾一度攻占了兖州州城廪丘，原本实力很强，可前年却被石勒攻破了，如今蜷缩在东平国境内。</p>
国都沦陷之后，皇上蒙尘，天下号令不一，某些郡县出现两个或更多守令的情况并不意外，但一州之内三个刺史的情况独此一份。刺史一多自然号令不一，各地坞堡林立，纷纷自称这个太守那个将军的，再加上东有曹嶷、西有石勒两面侵伐，豫州刺史祖逖也想经略此地，因此天下各州没有比兖州更乱的。</p>
温峤等人在兖州境内不敢大意，好在各地坞堡多求自保，温峤等人的战力也不可小觑，一路上倒是顺利，无人招惹他们。温峤等人昼伏夜行小心低调，尽量减少与旁人的接触，只拜访了一下刘演。刘演和温峤是平辈兄弟，乱世中相见更显得格外亲切，当刘演听说了厌次方向的情况后，便打定主意前去投奔，温峤等人也只在刘演营中睡了一个安稳觉，就急急上路了,这次前往的方向却是西面，目的地是陈留郡雍丘城，拜访奋威将军、豫州刺史祖逖。</p>
陈留郡属于兖州地界，祖逖领着大军在此与石勒对峙一个多月了，本来温峤南下是不必绕道来此的，但刘琨与祖逖是旧交，著名的“闻鸡起舞”说的就是他俩年轻时的故事。刘琨专门写了书信送给祖逖，主要目的是劝说祖逖也能上表劝进，因此温峤等人才会犯险前来。</p>
经过几日的跋涉，温峤等人终于来到了祖逖大军的外围，报上名号后不久就有传令兵前来引他们入营。温峤和刘胤二人的亲兵自然有人安排住宿，二人跟着传令兵穿越外围层层的营帐，前往中军大帐。温峤看到各处营垒扎的严严实实，防御、排水等设施井井有条，遇到的兵卒眼神中都透着自信和稳重，这是百战老兵的特征，刘遐帐下也是如此。偌大的营盘驻扎着上万兵马，却听不到一丝嘈杂，行走其间肃杀之气扑面而来，难怪祖逖能够以寡击众数破石勒，温峤不由得赞叹，豫州精兵名不虚传。传令兵引着温峤两人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座并不算大的中军“大帐”前，通报之后，二人便进入帐中。</p>
帐中布置极为简单，只不过一张卧床，两排小凳而已，旁边挂着一副铠甲几件兵刃，再就是案台、地图等，除此之外并无它物，一点花哨的装饰都没有。那两排小凳应该是召开军议时供众将坐的，现在都空着。帐中只有两个人，一位约莫五旬的男子在胡床上侧卧而坐，其人未着铠甲，虽然头发花白，却气宇轩昂英气逼人，定是祖逖无疑。还有一人是他的侍卫，大热天的全身披甲，握着腰刀站于一侧，挺拔如松柏。祖逖字士稚，战功赫赫名扬天下，但最先吸引住温峤刘胤二人目光的却是那侍卫，只见他高鼻深目，须发微黄，竟是个胡人！</p>
谁都知道石勒是个胡人，自其起事之后各地的胡人种落纷纷响应，虽然现在他手下晋人也不少，但其骨干还是胡人较多。胡**害百姓手段残忍，晋军杀起胡人来也毫不手软，二者向来不共戴天。祖逖军中有些胡人不足为奇，亲兵侍卫里有胡人也勉强可以理解，但谁能想到祖逖竟安排一个胡人做贴身侍卫，还全副武装与他独处！要知道温峤也算祖逖的子侄辈，但入帐前还是要解了佩剑搜了身，这侍卫此刻若是暴起，别说祖逖跑不了，温峤刘胤两人也得垫背。难怪二人一入帐中便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温峤暂时压住好奇心，只是暗叹到“祖豫州真奇人也！”</p>
短暂错愕之后，温峤回过神来，先分主客见礼，然后恭敬的奉上了刘琨的书信，祖逖接过书信看了起来。信中先是简单问候了几句，表达了思念之情，又分析了当前天下形势，希望祖逖能够一同向江东上表劝进，最后又夸耀了温峤一番，请祖逖好好招待，并表达了对祖逖当前战事的祝福。</p>
祖逖看着刘琨的信，眼神中多了些柔和，细细的赏读着，安静了许久，不知是陷入了沉沉的思虑，还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祖逖摩挲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字迹，小声回味着最后几句，“待足下北征之时，吾将率众南下，与君逐鹿于大河之北，不亦乐乎？” </p>
良久，祖逖长叹一声，继而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越石字迹未改，豪气亦未减，只是这局势已是天翻地覆。当年我们同被而寝，闻鸡起舞，谈起世事经常彻夜不眠，眼见天下将乱，相约‘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两人当相避于中原’。可谁知如今我虎踞中原，越石却颠沛荒境，落得寄人篱下的田地，真令人叹息呀！”</p>
温峤一听不乐意了，忙说道：“将军此言差矣，前并州刺史司马腾移镇临漳，尽徙太原、西河诸郡民众。我家主公受任并州之时，遗户无几，州郡凋敝，然经略数年之后，戎狄和睦，声势渐振。并州乃四塞之地，若闭关守险，蓄资养徒，为自守之计何人可破？但洛都陷落之时，诸侯多作壁上观，我家主公以天子受辱却不能陨身死节为耻，跋山涉水东征西讨，力尽而止。近日兵败，也是由于我家主公不愿苟且偷生、偏安一方，见人被围便舍命相救，虽败于疆场，却扬忠义于天下。鲜卑段氏夷狄人也，正是感慕忠义才诚心相邀，奉我家主公为主，岂是寄人篱下？祖将军百战百胜自然军略无双，可要论忠义我家主公岂逊分毫！？”</p>
温峤一言气势磅礴毫不停顿，令闻者动容，不但回击了祖逖的嘲讽，还在夸耀刘琨的同时，不动声色的夸赞了祖逖一番，可谓不卑不亢，恰到好处。</p>
祖逖静静的听他说完，“噗嗤”一声大笑起来，然后抚须说道：“好个伶牙俐齿！越石信中对你称赞有加，真是后生可畏，名不虚传。越石舍得派你前去江东劝进，足见其对此事的重视。”</p>
祖逖收敛了笑容，郑重其事的对温峤说道，“你尽可放心，我会联络司、兖二州诸镇将，与我豫州一同出使江东，联名上表劝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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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祖逖传》：“逖、琨并有英气，每语世事，或中宵起坐，相谓曰：‘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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