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晚风依旧是伴着凉意的。黄昏渐渐沉了下去,天边的火烧云也随着燃了起来。楚世涣一身戎装骑在马上,宝剑挂在腰侧,往自己的府邸缓缓走去,身边并未跟随任何亲兵--自大清早进了长安城以来,他先是入宫面见圣上,而后又回到军队中忙碌了一番公务。到这个时辰才得空回府,一路上甚至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现如今身上又多了几分寒意,使他不由得勒了勒缰绳,使得胯下的马加紧了步伐。
“老爷。”远远望去,楚府的大门敞开着,管家吴添已在门口候着。楚世涣下了马,看到他站在一旁,点了点头。“怎么了?”“回老爷,杨大人已在屋中等候您多时了。”“杨大人?是杨崇笙?”见吴添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楚世涣心中更添了些许疑惑。“如今已是晚膳时分,他不在杨府,却来找我做什么?”
杨崇笙坐在正厅,面前放着一壶已经凉了的茶--他一个时辰前便到了楚府,见楚世涣久久不归,心中正是着急。见到楚世涣终于姗姗来迟,他连忙起身,作了个揖,先一步说道:“还望楚兄恕罪。楚兄今日方到长安,定是又劳碌了一天。杨某本不应此时前来,只是事关重大,使杨某不得不走这一趟。实在是多有打搅。”楚世涣连忙制止了他。“杨大人快请起。你我之间本该平起平坐,不必如此客气。杨兄今日既是有事,那便坐下慢慢说吧。我刚刚回京,既已忙了一天,倒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了。”说罢,他做了一个手势。“杨兄,请。”
杨崇笙抬头望了一眼站在楚世涣身后的吴添。楚世涣转头一看,了然于心地说:“吴添,这里没什么事儿了。你先下去吧。”“是,老爷。”
杨崇笙这才平复了一下情绪,梳理了一下今日与皇上议事的内容。“楚兄可知杨某此番前来所谓何事?”楚世涣沉吟了一下,“虽不太知晓。不过听闻杨兄今日被圣上召去了御书院议事,想必正是与此事有关吧。”
杨崇笙点了点头。“正是。楚兄当知,皇家围猎快要开始了吧。”楚世涣愣了愣,随即便肯定地说:“不错。我虽常在关外,却也知皇家围猎本是定在四月初七,不料今年战事初起,不得不加以延后。怎么?杨兄所说之事,与皇家围猎有何关联吗?”
“今日圣上召我前去。一是要商议该如何赏赐你与苏将军;二是身为内臣,要详议皇家围猎的许多细节,还要拟定随行人员名单。据皇上的意思,皇家围猎当定于五月初。”杨崇笙停了下来,直直地望着楚世涣--若是换做旁人,大概不会觉察到杨崇笙方才的话有什么不妥,可现在坐在面前的是楚世涣,他不会不明白。
“这怎么可能?”楚世涣果然一下反应了过来,不解地对上他的眼神,随即便继续将自己的疑惑徐徐道来。“这样说来,皇家围猎还有半月。如今大战方结,宁宋虽败,但西边的大晋,从前也只算是西北的一个附属小国,不过近几年陆陆续续吞并了许多周遭小国,也扩展了西北的不少疆域,势力在迅速崛起。若论地理位置,大晋相较于宁宋来讲确实偏远,但最东侧却与我南夏常水毗邻,是为两国边界。”
说罢,他又看向坐在一旁的杨崇笙。“其实杨兄大约有所不知,依我看,此次宁宋挑起事端,大晋多半也给予了有力的后援。否则只凭宁宋这几十年的军事力量,是断然无法与南夏抗衡如此之久的。大晋身为新立小国,虽风头正盛,但根基不稳,不宜公然与南夏对抗。宁宋有野心攻入南夏,实力却不济,因而急需一个强有力的后援出谋划策。大晋立场不定,没有倚靠,也当需找到一个能够起兵我南夏的契机。若是万一两方整顿联手,南夏便需要面临西南两方的攻击。且不说西北是否会施以援手--西北之人一向不涉斗争,想必会确保中立。届时的局面可就不像如今这般还尚有余地可以挽回。”杨崇笙沉默着没有回答。楚世涣随即又接着说:“还有,如今前线伤亡惨重,军队急需整饬。皇家围猎设在此时,不是雪上加霜吗?皇城中的御前军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还是应当有备无患才好”
“楚兄,”杨崇笙打断了他。“你先听我说,你担心的这些都不会发生。”楚世涣停了下来,看着忧心忡忡的杨崇笙。“杨兄你到底何意?”
杨崇笙的心里紧了一下。你所说的一切当然都不会发生,因为皇上的目的本就不在于围猎,而在于你。你事事以南夏为先,为国着想,可却从没有人为你想过。他心中如此想着。
杨崇笙站起身来,走到门前看了看,又将门掩得更紧了些。待确保外面没人之后,他才缓缓转过身来,望着身后正在发愣的楚世涣。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好像突然间,就说不出来了。
“楚兄,”杨崇笙还是艰难地开了口。“皇上之意,是这次皇家围猎,由御前军留于长安,镇守京城。”楚世涣也站起身来,忽然眼中有些干涩,心里隐隐不安。“那何人随驾?又何人负责猎场安危?”
“后军。”杨崇笙咬着牙说出来这两个字,似有千斤重吊在他的心上。
楚世涣向后踉跄了一步,手紧紧抓着一旁的桌角,没再说什么。只是杨崇笙的每个字都已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后军三万人,难道圣上是要全部带走?往年的皇家围猎,最多也就只有五千亲军吧那剩下的人”他抬起头来,眼神有些纷乱地不知飘向何处。“圣上虽未告知我全部的细节,可依他所言,后军将会全部被调走,唯有楚府府兵可自由任你调遣且皇家围猎,你不必同去。”
楚世涣眼神涣散,逼迫自己好好站在原地。后军与曾经亲兵府的亲兵都一向归他统率,虽是朝廷军队,却对他唯命是从。此次皇上借皇家围猎之由,将他身边的军队权权调走。又借战事劳顿一说,将他留于长安,只留下几百不懂战术的府兵。他身为一个将军,不可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虽贵为将军,可独在京城,不可能整日足不出户,而身旁又没有士兵留守,他一人怎能抵得过皇上身边的高手如云。皇上既一心要他的命,自然已想好了完全之策。届时京城的调度全有御前军把手,谅谁也不敢将这谋害将军之事扣到御前军的头上,除非他是活够了。皇家围猎,皇上自然会把皇子与重臣们全部调走--如此一来,百姓仍是怀疑不到任何人的头上。待圣驾回銮,大可装作才得到消息的样子,悲痛欲绝地将他以一品将军之名好生安葬,再装模作样地选几个臣子前去调查,结果却毫无头绪,此事也就不了了之,被人逐渐淡忘了。届时无人知晓内情,也再无人会替他喊冤。
不会有人想到,此事本是皇上所为,却不仅仅是他一人所为。
实在是高,高啊。楚世涣在心里想着,又暗自嘲笑着自己的可笑与可悲。他在外征战数十年,即便是无人念及他的功劳,他也无所谓,只要南夏江山稳固,便是对他最大的慰籍。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结束自己性命的,竟是自己效忠了几十年的一国之君,赏赐他将军之荣的至尊之主。
远离朝廷许久,他早已不知如今朝廷内部各势力的勾结和纷争,也再揣摩不出皇上的心思。更远远不知这没有硝烟的战场,可要比外面的豺狼虎豹险恶得多。
“楚兄这些话,我只能说到这儿了。”杨崇笙站在他面前行了个礼。“我与楚兄也是十几年的旧相识了。只是即便我明白楚兄的忠心,也不能保证圣上是否会被奸人迷惑,蒙了双眼。当下之计,还望定要事事当心。皇家围猎杨某不会在京城,只怕也是护不了楚兄周全,今日提前告知于楚兄,还望楚兄,早做准备。”
楚世涣缓缓走上前来,竟双膝跪地,对他行了大礼。杨崇笙没想到他会如此做,因而显得有些慌乱。“楚兄,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着连忙将他拉起。只见楚世涣眼眶红红的,双手抓着他的衣袖,“多谢杨兄告知。其实楚某早就想过会有这样一日,为了避嫌,还望杨兄不要再来楚府。只是日后若有意外,还望杨兄,能够尽力保住楚某的一双儿女,哪怕是送他们远走高飞,去过普通人过的日子,也好过在这京城中担惊受怕,看人脸色。他们过不了那样的日子,我也不能让他们如此!”他本来强装着镇定,情绪却越来越失控。
杨崇笙沉默了一会儿,“楚兄先别如此悲观,如今围猎还未到,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楚世涣摇了摇头,竟伴着汹涌的泪水笑了出来,“并非是我悲观,而是早已寒了心,只是提前做打算罢了。”
杨崇笙终于还是答应了他,独自一人走出了正厅。他的心里比方才来时更要沉了一些,不知是因为压力更大了,还是担子更重了。细想着,他还未走出府,便与来人撞了个正着。杨崇笙身形高大,因而只是踉跄后退了一步便站稳了身。抬头一看,竟是楚萧。
楚萧见撞到了人,慌忙行礼。“还请先生恕罪,楚萧失礼了。”
杨崇笙打量了面前的少年一番。原来他便是楚世涣的儿子,泽兴对他提起过数次。与楚世涣长得倒是颇为相像,只是看起来身体有些瘦弱。
“哥,你等等我。”从外面又跑进了一人。正是楚黎。
“无妨。”杨崇笙冲着他们勉强笑了笑,径直走了出去。
“父亲!”楚黎和楚萧兄妹二人兴冲冲地向屋中跑去,却只见楚世涣在屋中发愣。楚萧跑上前去,顿时吓了一跳,“父亲,您的脸色怎么如此之差?”
“是啊父亲,您怎么了?”楚黎也蹲下身来,担忧地望着他。
“无妨只是今日过于劳顿了,你们不用担心,歇息一会儿就会没事的。”楚世涣望着自己的两个孩子,鼻头一酸,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
“老爷,少爷,xiǎo jiě。晚膳好了。”
“你们先去吧,父亲不饿想去屋中休息一会儿。”楚世涣将楚黎和楚萧送走,扶着石柱,独自朝着自己的屋中走去。楚萧在后面望着他,才发现他从前高大挺拔的背影,竟第一次显得颓唐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