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至终,我都认为错误的是渺小的我。与世界作对什么的,根本毫无胜算。
我错误的出生就注定了我失败的人生。相比那些身体健全的人,我天生的残缺让我在众rén miàn前成为笑柄。这并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这是铁打的事实:一个足以让我比世间所有人都低人一等的事实。家族的长者斥责我为“无用蒙羞之徒”,要不是因为父辈声名显赫,加之母亲对我的溺爱:这毋须怀疑,在所有人的冷眼相待下将我抚养为人,并告知我“要为自己该死的弱小负责”;即便在每次的家族聚会上总是亲自把我锁在那个偏僻肮脏的柴房里并呵责我不准哭出声音;可母亲的这般对待,对身心千疮百孔的我而言,无疑是最大的溺爱。我或许早就在某个夜晚成为戾兽群撕咬的哀号羔羊。
“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世界的铁律。身为生而为弱的我,这更像是一个刻在我身上每一寸的真实可怕的警告。而这个世界除了凶险的纷争之外,所幸还有温柔的人性存在。我至今记得那个慈祥善良的老佣人,在我满身鞭疮,蜷缩在冰冷的地板的时候,塞给我饱含体温的牛角包,还用她的「术」给我的伤口治疗。那该是怎样的善意啊。冒着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风险,给我这样的“玩物”天大的温柔。时至今日,哪怕我对那些曾经经历过的极端的痛苦嘲弄都渐渐忘却释怀,可是对于那些曾经施加在我身上的温柔的善意,却从未遗忘。
这是一个无比残酷的世界。不仅在于这世上的每寸土地每分每秒都有大小规模的战乱,而是这个世界的根源就要求它必须是残酷的:所有出生的人,都携带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术」。这是只有人类才拥有的特殊的天赋。「术」的强大和多样,让人类这个种族从一出现就是统治和支配的代名词。拥有着催动手指就能摧毁山岳的「术」,人类已然是这个星球的霸主
我天生的残缺就在于,我是一个没有「术」的人。或许我都没有资格称作人。因为只要是人,就必定拥有自己的「术」。所以作为一个低贱的怪胎,我早就习惯了世界的恶意。相反地,我对自己这样独一无二的特例的身体充满了好奇。世界之大,为何只有我没有属于自己的「术」?这世上难道就没有和我一样的可怜的人了么?我首先想到的生出我的这个奇妙的大家庭。我该以怎样的心情去看待这个赐予我生命却把我暴露在这个悲惨世界下的家庭呢?说不上爱恨:我从不感激他们生下我,我能因此避免无数的痛苦;我也不庆幸他们将我生下来,我浑身的伤疤仍在每个夜晚隐隐作痛。
我是本家的第十三个孩子。母亲有着类似「漂浮子宫」的「术」,能同时孕育好多个胚胎,这也是本家庞大的缘由——我有不下二十个兄弟姊妹,即便他们并没有把孱弱的我当做他们的兄弟。当母亲处在孕期的时候,那模样就像是一个牵着气球的少女:当真是如此,胚胎连同包裹其的半透明的淡粉色球形囊漂浮在空中,与母亲牵连的线似乎是连接营养的通道,而当胚胎即将出生的时候,球形囊的高度会随着胚胎重量的增加,而下降到母亲的腹部左右,十分方便婴儿的降生。观察到这一切的我,也对「术」产生的一种别样的感觉:并不是所有的「术」都会带来摧残一切的破坏力,它也能赋予我们强大的生命力。后来亦受过那位老佣人的治疗「术」的照顾,渐渐地对「术」卸下天生的恐惧和抗拒。可也正是因为它,使得我连拥有名字的权利也没有了。
我无名无姓,记忆中也只是被母亲私下极少地唤作“十三”。家族似乎会将我们降生的次序排入姓名中,而像我这样的“蒙羞之徒”,大概是没有资格在族谱中留名的。虽然我并不在乎这种身后事,毕竟活着已经是我所期待的最美好的结局了。
显而易见地,我绝无可能成为家族关注的对象,所以我的生活较之管束极严的兄弟姐妹而言无比的自由。我所必须做到的就是在每夜门卫施放禁令「术」之前回到我的柴房。而在每天清晨禁令「术」解除以后,我能十分自由地出入家族的领地。而我不受约束的原因也十分的简单:出入领地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而言是天大的危险。由于临近的区域时常爆发大规模的战乱。领地因为有「术」结界的保护而显得十足安全。而擅自离开受保护的安全之地,去往极其危险的纷乱区,绝对是要受到家族的严厉处罚的。当然,除我之外。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没有给我取名,大概只是为了避免在我死后凭借我的尸体找上我的家族。还真是做得干净利落。要说我主动想去危险的其他地方的理由,还是因为我已经把家族的人都观察过了。而我得到一个很微妙的结论:我发现家族中所有的女性所拥有的「术」无非有关生育和治疗两种,竟然没有第三类的出现,这个现象很奇怪不是么?要说怎么观察到姐妹们的「术」,大概是某一次无意中瞥见了兄弟姐妹乱搞的**场面吧。
前些天,我在离领地好些远的一个湖边结识了一个流浪的猎人。我很好奇他从哪里找到如此整齐的木材从而搭建起的这个小木屋。他看起来友善极了,一边搓着手里的烟卷,一边和我谈论他家乡的事。我着实被他口中那个东方小渔村的安逸生活给吸引了。可猎人却面露苦色,他说自己的家乡因为战乱被迫成了被肆意践踏的战场,可是他们却什么都做不了,因此他变得抑郁,甚至还学会了抽烟。流浪也是生活所迫,妻子因为治疗「术」被征做医疗兵因而不得不分开。问及他的「术」,他笑了笑,“我能将动物毫无戒备地吸引过来。”
“人类也算么?”我实在无法不将无所不能的人类从生物的大范畴里除开。
“你不就来了么?”猎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如同燃着的烟草上跳动的火星。
我心头一惊,下意识地而往后退。猎人却叼着烟仰头笑了起来。
“开玩笑的,不然我早就把士兵引过来了。”他起身进了小木屋,不一会扛着一杆长棍状物走了出来。“要是真的有那能力,我早就不用这家伙了。”
“这是什么?”我在家中从未见过类似的东西,不免产生好奇。
“这是liè qiāng。不知道了吧。在很久之前,在人类还没有完全开发「术」的能力的时候,枪击对人还是有致命伤害的,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嘛,也就只能欺负欺负小动物。”猎人戏谑道,说着开始摆弄他那杆所谓的liè qiāng。
“那,你的「术」到底是什么呢?”我小心翼翼地问着,看样子他并没有发觉我没有「术」。
“「切割」。”猎人得意洋洋地讲了起来,“我能把东西切割得特别整齐。看到这个木屋了吧,上面所有的木头都是我切割的。”
“那不是很厉害的「术」吗?战场上应该也能发挥作用吧。”我双手凭空一挥,脑海中的敌人被我一刀两断。
“你认真的么?”猎人满脸疑惑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异类,不过很快就展开了眉头,“也是,你还小,应该还没到「启」的年纪。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术」赐予人类的「壳」,坚硬得刀枪不入,像我这种程度的能力,倒是更适合当个屠夫或者厨师。”
猎人的一番话,让我忽然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疑问。「启」是什么?「壳」又是什么?难道这世上还有和「术」一样神奇的存在吗?可我得忍住不继续对此发问,令人生疑怎么说都不是件安全的事。
问及附近爆发战乱的理由,猎人似乎掌握着双方的情报,这令我感到了一丝震惊和疑虑。而这些情报也正是他能在此暂时定居的缘故。根据他所得到的情报来看,这似乎是一场争夺资源的大战。极北的罡枭联盟国与东方大国蟒的交界处发现了大量的「紫金矿」,由于双方都没有拱手相让的意图,此番战争自然是在所难免。
“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双方打得还有来有回。可是到了后来,罡枭军像是被下了蛊一般一蹶不起。主战场迅速地被蟒军分崩瓦解。只有临近自家国界处的罡枭军分队还有抗战的余力。看来战败只是时间问题了。”猎人一边分析着战局,一边却在张望着寻找猎物。而在当时我就应该注意到的,那些奇怪的细节。他从哪里得到的情报?以他的小木屋为中心,方圆数里都没有战争留下的痕迹。还有他搓烟卷的时候,左手无名指明显的戒痕。最让人后怕的是,他走过的身后的草地,嫩草毫无被踩踏的印迹,就像是漂浮?!
若要说最让人窒息的感觉,那就是此刻正背对着你的这个人,从很早以前就看清了你的底细,并在不断得到你信任的同时,盘算着如何如何置你于死地!
如梦初醒!
我开始往家的方向疯狂地奔逃!求生的本能让我将理性抛之脑后。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将后背交给一个极大可能威胁到自己生命的人有多么的危险。在那一刻,我想到的只有逃!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
“刀国奈符家族本宗第十三子。”身后传来一个强硬至极的声音,与猎人那般敦厚沧桑完全不同。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天空中凭空出现一艘无比巨大的船!硕大无边的阴影似乎遮挡住了投向整个世界的阳光。此时此刻,我内心极大的恐惧碾压着所有心头的疑惑。我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望着活下去。我不希望就此如同蝼蚁般死得无足轻重!我极力忍住打颤的双腿,可它仍旧没有出息地不听使唤。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我的懦弱,我的惧怕被放大了无数倍,全都重重地压在了我这副残缺的身体上。我跪倒在地,无助又绝望地哭了起来。
“记住,你名叫舟。”猎人的皮囊下竟然是另一副身体。透过泪水,一个模糊的陌生人影正走向我。“看来他们的确没有把名字告诉你。”身影已在眼前,似乎是半蹲下,与我相隔如此之近,而迫于无形的威严,我丝毫不得动弹。
“你恨他们吗?”他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之物,轻轻拭去我眼前的不净。那是一块丝织手帕,一处的边角还绣着「舟」的字样。巨船凭空消失了。重压也被未知的力量抹除去。我浑身忽然变得异常轻盈。随后我却开始放声痛哭。凭什么?凭什么我得有这样的人生?我做错了吗?我的出生是我能决定的吗?凭什么我从一出生就要忍受那些非人的折磨和刺耳的嘲笑?
“恨。”我压抑如此之久的厌恶在此刻从心底的最深处扩散开来。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双手不自主地握紧成拳,身体随着愈加爆发的愤怒开始低频地颤抖。我多么地恨他们啊!他们给了我生命,却否定了我整个人。我恨所谓“弱肉强食”的铁律,我恨「术」!恨到了极点!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术」,我何尝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我会有完全不一样的童年,我也能享受兄弟姊妹享受的关怀和爱,我,也会有自己的名字。我,才不会被这个如此冷漠的世界彻底忘记啊
“很好。今后你就跟着我吧。他们全是错的。这个世界,都是错的。”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此刻展现出的温柔又哀伤的一面,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伸手握住他递过来的宽厚的信任。下一刻,我同他一起往上飞升,巨船再度出现,遮天蔽日。略微冰冷的风夺取了我满面泪水的余温,我的另一只手把那块柔软的手帕握得更紧了一些,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再度回到面前离我越远的人间地狱一般。
震耳欲聋的轰鸣。
尖锐的声响像是大地发出的苦难的哀号。我看见地面开始无端地下沉。大片的森林被地面冒出的巨大裂口肆意地吞噬,河流和湖泊如同眼泪一般被裂口抹除,那个脆弱的小木屋早已化成齑粉,消散在狂乱的气流之中。贪婪的裂口继续向四面扩张,眼见已经延伸到了家族领地所施加的结界边缘。下一刻,我却惊异地发现,裂口与结界相交的一瞬间,仅仅只是产生了一簇极为短暂的星火,结界便如同小木屋那般被轻易地摧毁。
男人和我安稳地在巨船上着落。我见他的脸上,满满的全是临世刻薄的冷漠。高空的罡风迎面扑来,却没有意想中的那般割面。空气却是意料之外的清新。我清楚,我十分地清楚,用不了多少秒,我认知中的那个「家」,就将被这个蛮横的裂口饱食。可我心里却没有应有的悲伤。这应该是我对「家」错误理解的彻底消除了吧。要说到底有多么恨他们。其实,也没有多恨了吧。
“你叫什么?”我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他双手别在身后,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枚血红色的戒指。
“我也叫舟。”他低头看向我,那副莫名熟悉的模样,像是认识有旷世那么久,“我们同名。”
从此刻开始,我不再觉得渺小的自己是一个错误。我要颠覆这个错误的世界,看起来,似乎也并不是毫无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