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山西太原城南,起凤街一家不起眼的酒楼。
虽夕阳未尽,酒楼却已早早拆了酒幌,挂了门板。只是楼上间或漏出的烛火,让路人感到一丝的莫明。
此时的楼上,黑压压挤满了人,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人群中间是一张偌大的圆桌。东首坐着一位白胡子老头。他的两侧依次坐了五个人其中除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俱都是中年男子。
东首的老头,环顾了一下周围,狠吸了一口烟锅子,麻利地又在上面压了一层烟丝,这才悠悠吐出缕缕青烟。然后斜眯了双眼说道:“都到咧,外就都说说哇。在座的斗爷都是家族里掌事的,你们不说话,这些个堂口又能求说出个甚道道。”
老头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入耳。但是静了一会儿,竟然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
站在白发婆婆身后的一位俊俏少年,一时奈不住性子,开口说道:“文爷,我们倒斗一门,在外八行里算最招人嫌的。以前只有被官兵追着逃命的份。如今丘八都找shàng mén求咱们,自是高看咱们一眼。与这些丘八搭上了线头,以后自然会明里暗里给些面子。何况此次的买卖如果得手,好处自是……”
那老太婆扭过头,狠狠瞪了一眼少年。少年接下来要说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
“话虽如此,可是我们倒斗一门从祖辈开始就从来没有和官府打过什么交道。一直是桥归桥,路归路。如今水家二少要破了这规矩,怕是祖宗不答应呀。”
“年少妄言,乔家老大莫要见怪。”那边的水老太回应道。
“今儿把大伙喊过来,就是要听听大伙的看法。无论尊卑老少,都可以畅所欲言么。”被称为文爷的老头又发了话:“都说说哇,不怕。或许小子们说话更在理,我们掌事地也要听。”
“既然文爷开明,我也就说两句,”坐在北面的一位个子矮小,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也开了口:“不管在座各位对此事的看法,我们候家与官兵势不两立。当年在祁家河,家族十几号人就是因为躲这些官兵,藏在古墓中三天三夜与僵尸缠斗,最后一个都没有活着出来!”想起当时的情形,候老大牙关咬得嘎吱响,身后的侯家人也都面现悲愤之色。
“侯老弟,当年事情发生在河南,不是在山西。河南的丘八对外乡人是出了名的狠。为啥子呢?正是因为人家三姓斗门买通了官家,当兵的自是要费尽气力把地界里的老西儿都清理出去的。”说话的魁梧男子停顿了一下,掀开端着的茶杯盖,晃着脑袋吹了一口浮茶,又道:“所以说,得罪了丘八,咱们倒斗一族以后可真不好混了。”说话的是席间肥硕的大胖子。
“难道咱们还真得怕球了他们!老虎不发威当我们全是病猫呀!上次要不是文老大拦着,早就让那些丘八点天灯了。”说话的同时,候家掌事腾地站了起来,别看身材瘦小枯干,自有**分的煞气。
“候老弟,气甚了,坐么,坐。”身材高大,却和候家掌事一样骨瘦如柴的一人从南座上长身规劝:“莫动肝火,气不着别人,先气着自己。刚才文老大说的很明白,今天我们这是来议事的,不谈未来,也不聊过去,只说眼下。”说完就坐下,自己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看法。
“冷兄弟说的极是,如何渡过眼下这道关口,这才是我们来的目的。我们尤家啥也不说,只听文老大的决断。”席间的肥硕胖子又开了口。
东首的文姓老者又狠狠吸了一口烟,烟斗中的火星子似乎都要溅了出来,两腮一下子陷了进去形成两个超大号的酒窝:“堂口上有人要说话么?”
围了一圈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居然没有一个再站出来提点子的。就连还想开口的水家二少也被水婆婆一眼剜去,变成了哑巴。
“成天的吃土,我们并不太了解地面上的事情。打从清帝退位换了天,皇上不叫皇上,叫什么总统,这国家的主子是谁我们就一直没有搞清楚。三天两头的换,跟走马灯似的。”
“是啊,现在北京城住着谁,哪一个晓得。”众人应和着文老大。
“现在是枪杆子说话的年头,任你多大的英雄也抵不住这小小的一粒花生米,”文老大比了个开枪的手势,接着说:“谁的枪多,人多,谁就是一方豪杰,谁就是皇上老子。咱山西人哪一个不知道山西境内谁是土皇帝呀。”
“阎老西呗。”众人异口同声。
“人家阎老西听说是东洋士官学校毕业的,从晚清标统到山西都督,从都督到督统,再到现在山西省长。大伙回想一下,山西这地界是不是一直是他说了算。任是这天子是谁,又换了哪一个做什么总统,做皇帝,人家阎老西的位置始终都是稳稳当当的!”文老大将烟袋锅在桌边轻轻磕了磕,又道:“前日冷老弟领过来的夏团副,表面上是说他们团长要咱们帮忙去河东一趟,其实真正代表的是阎-老-西!”
“省长大人还缺这点银子?谁不知道他家财万贯,富可敌国。”
“你说的差了,阎老西绝不是差钱的主儿,可他可是出了名的老抠!怎么可能自己拿钱出来给丘八们。听说就连他的几个姨太太都是换着旗袍穿,省钱!”众人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几个堂口的话倒是让文老大省去了许多口沫,接着说:“听风声,直系和皖系为了争夺京城老大的位子马上就要开打了。阎老西听冯玉祥的,自然是直系一方的。俗话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可这银子从哪里出?自然还是从我们老百姓这里出。让阎老西出钱,比让他死还难受哩。现在,大伙搞清楚了哇,河东这趟肯定是躲不过去咧。“
“反正我们候家肯定是不去!”
“又不是非让你去,不让你去不就行咧。”尤家掌事去除了候家的顾虑,又道:“不过这一趟河东如果得手,遇了水旺的王爷墓将相塚,可没有你们份儿哟,到时可别说我们轻薄了义气。”
候家掌事想要说什么,又兀自收了声。
“大家也听我老太太说几句,”说话的正是水婆婆。
“我说呀,这混水我们最好不要趟。刚才文老大也说了,现在是谁枪杆子硬谁说话有底气。这一回阎老西干仗的是谁呀?吴佩孚!这个人我可是有所耳闻,是能文能武从末吃过败仗的常胜将军呀。他的军队现在大多都在河南,就挨着我们。听说可是十万训练有素的吴家军呢!这要是打起来,谁能保证阎老西一定还能稳稳呆在山西做大王?”
一席话说的大伙面面相觑,一时间刚才一边倒的看法又变成了七下八下的忐忑。
哄哄闹闹的声音开始传到街面上。
一个过路的醉汉好奇地停下脚步,双手扒了门缝,努着一只眼使劲往里看,许是如果这里有热闹也要进去搅和搅和。
“啪!”一记又疾又狠的巴掌抽得醉汉一个激灵。
“你妈的!哪个不开迷眼的敢动你,你老子!”醉汉七个不服八个不恨的回过头了,手中握紧了洒着酒花的酒瓶。
当他看到眼前四个高出他半头的汉子,那碗口大的拳头,顿时泄了气,醒了一半的酒。
再一眼看到壮汉们腰间系着的双色宽带,眼里突然有种绝望的神情,转身撒丫子就跑。
壮汉相顾一笑,又收了表情踱到附近的黑暗里。
“啪!”的一声,东首的文老大重重的把烟锅子拍在桌子上。顿时楼内都息了声。这一举动,说明六门之首文爷要拿主意了!
“既然大伙的看法不一样,我听着也各有各的道理,那就请祖师爷定个盘哇。”
说话间,从身后一人手中拿过一小包裹,放在桌中打开。但见一圆形铜盘,上面密密麻麻刻了不老少文字。盘的中间是大伙都还能认得的八卦图符。
“这就是玄妙自在无穷间的七十二龙盘,也称挨星盘,唐杨公所制。自古北派倒斗说到风水一脉,自是尊他为祖师爷。”说着,文老大取了六个茶杯让手下分放在六门掌事面前:“你我眼前的茶杯上都写了一个地名。其中五个杯子上写的是最近各堂口踩盘子找到的墓塚地点,一个杯子上写着河东。呆会儿磁针指到哪个茶杯,那便是我们即将要去的地方。如果不是河东,我们便铁了心不再理会这趟混水,拨了阎老西的面子;如是河东,就烦请各门出力,跟阎老西赴了这趟下地的官活。各位,意下如何?”
桌上五门的掌事相互打量了一番,各自不语,候掌事也没有吭声,自是许了老天授意的挨星玄盘。
文老大见众人没有异议,对着盘上的磁针轻轻一弹,那磁针便飞快地旋转起来。大家的双眼都聚在星盘上,屏气凝神,似乎全场只余下无数双眼仁随着磁针旋转狂舞。
磁针开始慢了下来,一点一点慢了下来,开始能够看清磁针上的锈斑。
终于,磁针停了下来!正指着文老大茶杯的方向。
文老大站起身,举起茶杯,端详了一下杯身,大声地念出杯上写的字:“河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