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陆游自来轻视晚唐,和朱熹一番畅谈以后,仍不改变自己的看法,有其诗为证:
《追怀往事》
文章光焰伏不起,
甚者自谓宗晚唐;
欧曾不生二苏死,
我欲痛哭天茫茫。
此诗收入《剑南诗稿》,诗稿里还有一首五古,单道此事:
古诗三千篇,删取才十一,
每读先再拜,若听清庙瑟。
诗降为楚骚,犹足中六律。
天未丧斯文,杜老乃独出。
陵迟至元白,固已可愤疾;
及观晚唐作,令人欲焚笔。
此风近复炽,隙穴始难窒,
淫哇解移人,往往丧妙质。
苦言告学者,切勿为所怵;
航川必至海,为道当择术。
光阴似电,岁月如梭,人生亦是如转蓬,随波沉浮,有高峰亦有低谷。陆游,闲居山阴,已有数年,没曾想老来又被朝廷起复,知严州,严州即今日浙江西部,金华、衢州附近。这时,陆游已经在山阴悬壶济世、诗酒游乐有五个年头了,而年纪已经六十整,真是蹉跎了一生,虽矢志恢复中原,可一直未能看到一丝丝希望,计陆游出生于1125年,靖康事变1127年,自己基本和国家差不多岁数,可中原一望,仍然膻腥如故,怎能不教人气断肝肠。
而这时候,正是南宋第二位君主宋孝宗淳熙十三年,而高宗皇帝禅位也已经二十多年,不过,因为二位都还健康地活着,还没有庙号,所以这时候我们不能称呼他们宋高宗和宋孝宗,至少陆游不知道他们二位的庙号,不知道他们叫宋高宗和宋孝宗,我们为了便于阅读,称呼他们宋高宗、宋孝宗。
南宋整个大政方针,或者说既定国策,一直没有太大改变,从高宗重用主和派臣僚,诛杀主战的岳飞起,就没有想过恢复故土,高宗禅位以后,孝宗短暂地想恢复故土,且迫于完颜亮的压力,启用主战派,虽采石挫败金兵,然而符离一败,整个局面又恢复到高宗时期的局面,且太上皇宋高宗,总是孝宗主战思想的压制者。
似陆游这样的官员,官不大,名气不小,却时时不和朝廷保持一致,天天鼓吹北伐,受到排挤,也算正常。这时候被启用,这位耿直的放翁,还是没学会得过且过,还是一门心思想着北伐。
再次被启用,陆游进京面圣,来到杭州,满心希望说动皇上,积极备战,准备收复中原,可这时候的陆游,已经不是毛头小伙,已经是诗名满天下的陆放翁了,孝宗皇上不忘勉励一番,于延和殿召见陆游,听听殿名,延和,延续和戎,看来爱国诗人又是空负满腔报国之志。
果不其然,陆游尚未开口,孝宗就喜形于色:“陆爱卿,严陵山青水美,公事之余,卿可前往游览赋咏。”
陆游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直凉透脚跟,心说:“游览赋咏?我山阴的山水,不比严陵美丽!”可话在嘴边,竟说不出来,毕竟是皇上,不比一般的文艺青年。
陆游回到客栈,一语不发,忡忡发愣,不知不觉,已是天暮,腹中正觉饥馁,偏这时有人来访。
来者为诚斋诗人杨万里,陆游从面圣的失落情绪中,一下子转换成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心情,双方见礼,互道相思,杨万里邀请陆游,往酒肆集聚之地行去……
杭州,用柳永的《望海潮》来描绘一番,已经不够了,至少“参差十万人家”已经不足以表述现在的临安:杭州,因为南渡以来,这里作为临时京城,一时间聚了大量人口,据记载,已经人口过百万户,十万人家显得小家子气。当然,“竞豪奢”亦是不减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整个杭州,都沉浸在歌舞升平之中,西湖岸边,酒肆、歌伎连成一片,给南来北往的客商以及杭州的官宦贵人,tí gòng了乐以忘忧的绝佳场所。
二人多年未见,信步走进一家酒店,酒店不算豪奢,两层楼房,二人被让进雅座,只见窗户临湖,暮色中,湖里渔火游船,来往穿梭,灯光似游龙戏凤,煞是好看。真是:渔火三更捕鱼忙,游船夜宴嫌羹凉。
三杯水酒下肚,二人忙吃些时蔬菜品,话头也就多了。
“三哥,一别多年,今日得遇,都是客中,别怪弟弟简慢。”
“贤弟哪里话来,吾辈仕宦各地,来去匆匆,想贤弟到都中,也是不久,且从不营造家什,能在店里一聚,聊表思念,也算难得。”
“赵官家历来对文官待遇优渥,自用绰绰有余,只是我确实不愿意京城置业,况且我继母去世,除服后任职吏部,已经两年。”
“天遥路远,我们一时也难通音讯,前几年朱元晦光临寒舍,整晚谈诗,直把诚斋诗全吟诵一番才罢。听贤弟说起,你已在吏部任职两年,看来这次三哥起复,全凭贤弟一手操持。”
“愧不敢当!王相曾问余:‘宰相何事最急先务?’吾答云:‘人才最急先务’。嗣后,我上书《荐士录》,推荐六十位当今学问、品德、智能之士,其中以朱元晦为最,元晦治南康军、治浙东,均有美政,现在在闽中讲学,轰动士林,学者以千百计。”
“贤弟当年《千虑策》,现在《荐士录》,真可谓忧国忧民,我只能放浪形骸,浪迹山水。”
“三哥不必失望,治一州,给庶民带来福泽,为国家积累力量,也是我辈应该勉励而为的。放眼窗外,大好湖山……”杨万里本想说几句慷慨的话,但满湖游船,西湖歌舞,话到嘴边,实在说不出来。
二人同感,长叹一声,举杯痛饮,这时包房门外人声喧哗以来,吵嚷赞叹之声,连成一片,二人出门,看个究竟……
只见隔壁一个房间,已是人去房空,小二收狼藉杯盘之时,不想猛抬头,看见房间墙壁之上题诗一首,而墨迹未干,小二也不识几个字,忙出门惊呼:“快来看看,有人题诗,不知何意?”
杭州酒肆,经常有文人墨客光顾,喝高了就在酒肆墙壁上涂鸦,店主人也有附庸风雅之人,偶有好诗句,几日就传遍杭州的酒楼歌馆。
众人一拥而进,杨万里和陆游也被挤攮着进了房间,只见房间墙壁之上,一首七绝映入眼帘: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二人一阵心酸,竟无言以对,闷闷地结账,走出酒肆,西湖岸边暖风习习,似乎很难吹走三分酒意……
陆游赴严州不提,单说杨万里,也已是五十开外之人,自从诚斋诗体一出,诗名满天下,和陆游之诗,可独步南宋诗坛,现在吏部任郎中,孝宗贤其名,亲选杨万里为太子侍读,太子赵惇也是仰慕杨万里,亲自手书诚斋二字送给他,一时深得皇家信任。
guān chǎng总是起起伏伏,不是外放就是被召进京,国家形势也发展较快,陆游被启用的第二年,宋高宗去世,又过了两年,宋孝宗禅位,宋光宗赵惇被立为皇帝,杨万里被召,入值秘阁,除任mì shū监,毕竟做过皇帝的老师,自然成为皇帝mì shū集团的核心。
秘阁成员数人,其中老成持重得数林孝泽,孝泽为宣和年间进士,南渡之后,沉沉浮浮,各地为官,清介自守,一次晚上办公,公事甫毕,从人秉烛送之回内室,留烛欲出,孝泽正色道:“此官烛也,何可用于私室。”急命来人携出。观古今贪腐官员,均起于小,防微杜渐,难能可贵。
现和杨万里同值秘阁,万事总是商议而奏行,不想,这日拿出一个奏本,和杨万里商议上旨。
“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陆游,上书‘减轻赋税,惩贪抑豪,缮修兵备,搜拔人才,力图大计,恢复中原’。”
杨万里说:“务观力主北伐,老来愈坚。”
林孝泽笑道:“此老有些不识时务,其实我们都是不识时务之徒,空言北伐。务观北伐就说北伐的事,却劝告皇上,广开言路,慎独多思,力行节俭,以尚风化。”
“这些都是正理,应当执行。”
“不然,新君嗣立,谨慎为好,慢慢善诱,他的奏章一上,朝中持和议之人会群起攻之,交章上奏言其短,皇上为息事宁人,总会……”
“朝廷自定都杭州,持和议之人就绵绵不绝,庶可忧矣!还需林公扶持为妙,曲为回护务观。”
“你我尽力而为吧!”
不想第二天,林孝泽就托病未朝,接连三天均未露面,杨万里忙于政事,也无暇问疾,到得第四日得到消息,林孝泽病逝,享年八十有三。
杨万里急忙赶到林孝泽家吊唁,迎头一位中年男子披麻戴孝迎将出来,仔细辨认,原来是多年前的朋友林枅(读机),字子方。
“贤弟,上回西湖一别,世事匆忙,竟至如今方见,没想到林公是汝父,问疾来迟,想不到竟天人永隔。”说着话,潸然泪下。
林子方也陪着垂泪,半饷,互相劝勉,双方收泪,然后至灵前致祭,礼毕邀入书房。
“哥哥,一别多年,吾父子各地为官,也是聚少离多,新皇即位,吾被召为礼部郎中,才与家父团聚数月……”
看看又将洒泪,杨万里岔开话题:“贤弟,今后作何打算?”
“我已报丁忧,准备扶灵回乡安葬父亲,但有一事,想求哥哥帮忙。”
“贤弟但说无妨。”
“家父在日,时时吟咏哥哥诗作,对哥哥仰慕得紧,因此想请哥哥帮忙撰写墓志铭。”
“嗯……”
“哥哥有为难之处?”
“没有,没有。”杨万里略为沉思:“这需要你tí gòng一些父亲生平素材,然后取舍,生平履历,吏部能查到,但一些生活掌故,还需自家人tí gòng。”
“这是自然,有劳哥哥。”
杨万里撰写林孝泽的墓志铭,不几日亲自送到林宅,嗣后林子方扶灵回乡安葬,服满后除直焕章阁。而在此期间,陆游早已被罢官,回山阴闲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