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戒接到王庭珪来信,忆起旧约,急忙把《岁寒堂诗话》寄给千里之外的泸溪老人,岁月不饶人,曾经的泸溪真逸,是时候自称泸溪老人了。
且说王庭珪忤怒秦桧,被流放夜郎,半道勒停改放辰州看管。朝廷里经过一番斗争,以秦桧为首的议和派完全占据主要枢密,抗金名将岳飞被赐死,可以想见,王庭珪老先生,秦桧不死,很难起复了。
中国的读书人,都有出世入世的一番理论和操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泸溪老人自然把心态放到最低,以读书和游乐为主,诗酒人生,不亦快哉。
不想突然想起当年祖帐送别,孤舟夕阳,张戒说好的《岁寒堂诗话》相送,怎的没有消息,又不好写信催问,只好聊寄一诗,想必小友会记起这个远窜的老友来。
几个月后,收到了张戒托人带来的《岁寒堂诗话》手本,墨迹犹香,展书细读,见解确实不凡,令人击节称赞,一反自大宋以来的诗论主张,特别新颖的观点,则是“去尽苏黄气,方可言诗。”在宋朝以来,确实有点哗众取宠的意思,苏东坡的艺术成就,在当世就已经名满天下,黄庭坚的诗论,直接造成中国第一个诗社——江西诗社的成立,整个诗坛,似乎都笼罩在黄庭坚的理论阴影下,都在杜甫、韩愈的窠臼里不能自拔,而张戒敢于提出质疑,无疑需要胆量。
其文曰:
“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余之所论,固未易为俗人言也。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段师教康昆仑琵琶,且遣不尽乐器十余年,忘其故态。学诗亦然,苏、黄之气净尽,始可以论唐人诗;唐人声律习气净尽,始可以论六朝诗;镌刻之习气净尽,始可以论曹、刘、李、杜诗。”
“诗以用事为博,始于颜光禄而极于杜子美;以押韵为工,始于韩退之而极于苏、黄。……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使后生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也。《风》、《雅》自此扫地矣!”
正自细细品读《岁寒堂诗话》,家人来禀,有一个年轻人来访,呈上手札,王庭珪仔细一看,倒疑惑起来……
“杨万里,字廷秀,不大熟悉啊!有请……”
家人把青年人延至客堂,只见一位神采奕奕,身材清瘦的年轻人进门,对着王庭珪跪拜下去,王庭珪急忙搀扶起来……
“学生杨万里拜见王老前辈。”
“嗯……,公子请起,礼重了,老朽不敢当,但不知……”
见王老先生疑惑,杨万里自我介绍:“学生杨万里,江西吉州人。”
“哦,老朽也是吉水人,来来,坐坐,但不知吉水什么县?”
“小可吉州吉水人。”
“哦!不知吉水我的小友杨芾杨文卿,也是吉水人,你可认得。”
“老世伯有所不知,贵友正是家严。”
“哎呀呀!太好了,想不到十几年没见,文卿有如此俊朗的孩子,难得你来看望老朽……”王庭珪老泪纵横……
杨万里也陪着王庭珪流了不少眼泪。稍微镇定一会儿,双方收泪,王庭珪吩咐安排酒饭,款待来客。
席间双方又畅谈开来……
“你父亲比我小十几岁,但我们可称至交,文卿精于《易经》,实是大宋以来难得的易理人才,当年他给我推过一卦,说我会远谪,唯有不吟诗可以避祸,但遇东而安,现在想想,真是那么回事,想当初会吟几句诗,非得给胡铨赠诗,最后流落辰州,但诗到嘴边,哪有不吟之理。幸好辰州地方官还算开明,几年了也可以到处游赏作诗,突然有一天来到东村这地儿,想起你父亲说的,遇东而安,就在这里赁屋居住。想来如同一梦。”
“世伯能平安,家父也会开心。只是家父不让我研习易理,倒让我学习理学和诗学。”
“你父亲能推演前程,自然知道你的前程,他让你学诗学理,自然有他的道理。不过,你父亲除了易学出类拔萃之外,孝义方面,也是值得称道的。”
“家父事亲至孝,小侄是耳渎目染。”
“但有的事情,估计你也未得闻。”
“小侄聆听,愿闻其祥。”
“绍兴初,兵荒马乱,洪州受兵,复又大饥荒,江西民不聊生,朝廷自顾不暇,行在出海,哪有能力赈灾。江西人都走到百里之外的浙江、福建背米。你父亲背米回来遇盗,盗贼欲抢夺粮食,你父亲不予,盗贼拔刀欲砍,你父亲恸哭哀求‘百里之外为双亲负米,自己三日未食,家里双亲需要赡养,望侠盗可怜。’盗贼也被你父亲感动,放了你父亲一马。”
杨万里双眼湿润:“这些事,没听父亲讲过。”
“这就是你父亲品格高尚之处,不扬己德,不计人过。”
“只知父亲至孝,没想到至孝如此。”
“你也是读圣贤书,自然知道子路负米的故事,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得见者亲也。你父亲的孝心,和子路有一比。”
“我只记得小时候,父亲卖肉回家,只给爷爷奶奶吃,他自己和孩子们一样,吃粗劣的食物。”
“这就是你父亲至孝之处,他谨伺双亲,淡泊名利。所以也不愿出仕做官,但他和很多人有来往。”
“是的,父亲让我趁年轻时候游学一番,拜访名师,因此小侄辞别双严,游历神州,第一站就是辰州,希望世伯指点小侄一二。”
“吉水杨家,家学渊源,老朽指点谈不上,不过看你年轻有为,将来必定受朝廷重用,因此,我只和你谈两个字‘战、和’,别小看这两个字,整个朝臣均被二字搅入其中,不能自拔,你对战和二字,怎么个看法?”
杨万里见问,急忙敛容回答:“小侄才疏学浅,国家大计不再考虑范围,小侄只在意写诗作赋。”
“非也非也,诗人均有赤子之心,只有关心天下,心系黎民,格局才会不一样,整天闭门造车或者如孤魂野鬼一样沉吟花间,小格局怎么会出大诗人。”
“世伯教训得对。但我认为,秦相公立主和议,使南北不交兵十几年,亦是正确的选择。”
“非也非也,大众只看到目前的苟且,国家长远的格局,被秦桧破坏殆尽,‘战和’如易理一般,以战促和,以和养战,改战即战,能和必和。秦桧和议之前,内有赵鼎,外有张浚,猛将有岳飞、韩世忠辈,是时候恢复中原,一战定鼎,而秦桧一意孤行,和议成,杀岳飞,恐怕后世再难出岳飞一般的忠臣义士。”
“世伯言之有理。”
“和议不是不可以,暂时取得国家安定的环境,发展生产,休养生息,练兵自强,如汉高祖事,白登被围,暂时屈节,后武帝横扫漠北,扬眉吐气。可是我们的秦相公的所作所为,亲者痛仇者快,自毁长城。国家在其治下,亦不见有富强的迹象。”
“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想必秦相公亦不久远,今后的事情,还不好说。”
“秦桧窃居相位多年,你怎么知道不久远?”
“世伯,不是小侄狂妄,秦相公已将养子秦熺,引入枢密院,恐怕是为自己身后事布局。”
“有一定道理,不过,秦桧执政多年,国势已不可返,希望张浚复出,庶几国势复振。”
“相才无处赵鼎、张浚,将才唯推岳飞、韩世忠,可惜未能中兴,常使英雄泪沾襟。”
二人天南海北胡侃,不知已月上柳梢,杨万里复问:“世伯赠诗胡铨,名动天下,小侄还想和世伯讨论一下作诗之道。”
“作诗吾亦只知皮毛而已,贤侄聪颖异常,诗文自然难不倒你。”
“现在普天之下,莫非江西,江西诗社独领风骚,小侄亦受江西诗派行家指点,作诗也算入门得其正……”
王庭珪微微地皱起了双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