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清照得到《子美诗道》一书,非常高兴,赵明诚送客回来,两人就着烛火,细细打量杜甫手迹,从纸质和字迹等等判断,却属唐时古本,对于一辈子收藏金石书画的赵明诚来说,鉴别古本,自是不难。
正准备翻阅此书,不想李清照一指蜡烛说:“德甫,一烛已尽,不能流连,况且此书与他书不同,明日沐浴斋戒,才可展示阅读。”
他们夫妻早已形成共识,欣赏古董,限尽一烛,不然彻夜展玩,不能罢手。
“也好,早些休息,明日我还要督促江防,疏导流民。”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照沐浴更衣,斋戒半日,方才展开《子美诗道》阅读,书不厚,两个时辰读完,可内容却不少,理解起来也时有困难,但通篇下来,再结合当朝南渡之前的大家作品,感觉东坡先生、山谷道人所倡导的诗律,确实离杜甫原意相差甚远,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何况风马牛确实不相及。
诗圣之学,亦浅亦深,浅处如水清怡鱼,使人幡然醒悟,深处如潭底卧青龙,神龙见首不见尾。搞得李清照时而欣然拍案,时而搔首不语,直把一天功夫,全费在《子美诗道》,嗟叹不已。
其实书的字数也不见有多少,三倍于老子之言,清照奋笔疾书,三日功夫,也就完毕,并自作一个封面,装帧成册,他们夫妻二人,金石收藏大家,经常维修古本,装订一本书,自不在话下,而且不便使用《子美诗道》,题书名《诗圣诗道》于其上。
装订完成,对杜甫作诗心法也了然于胸,遂将两本书叠放一起,仍用黄绢包裹,置于书案之上……
第四天,赵明诚忙于公务,李清照闲来无事,带着丫鬟和跟随家人,一顶小轿,游览江宁城内乌龙潭。盖因诗圣开篇所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山水闻钟罄,闭门不得吟。
所以作诗总得走出去,流连山水之间,不能闭门造车。乌龙潭位于城南秦淮河边,潭水清洌,古木四围撑天,好一派幽静好去处。
正自留连不舍,忽有家人来寻,报道知府大人迁湖州知府,着人寻清照回府,收拾停当,准备即期赴任。
战乱期间,不比往时,人如转蓬,说走就得马上走,谁知道金兵不会兵临江宁城呢?靖康之变,满朝文武犹豫不决,逡巡不进,结果全部被掳。目前,世家大族都已成惊弓之鸟,风一吹,草一动,拔腿就跑。
可赵府,尚有十数车古玩精品,不收拾一下,还真难说走就走。清照不敢怠慢,急忙赶回家中,指导家人捆扎装车,就等赵明诚回府,一声令下,既可出行。
可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直到掌灯时分,赵明诚方才急急回府,连喘口气、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来得及,就急急点视古玩,看看都以收拾得井井有条,方才露出笑容。
“德甫,为何如此着忙?”等赵明诚缓过气来,李清照镇静地问道。
“夫人有所不知,我于今日接到朝廷调令:知湖州,你想,江宁靠近长江,容易受兵,湖州却属好地方,可一时无法脱身,现任江宁知府尚未到任,我欲速离江宁,也不能抛下全城百姓不管。”
“夫君不必着慌,等新任知府到任,我们再走不迟。”
“不行,明天夫人压着行李先行,我已雇好船只,明早秦淮河岸上船,夫人先行,然后往安庆,洪州方向,我已先行派家人,往洪州租赁房舍去了。”
“德甫,是否南辕北辙?湖州在太湖南岸,顺江东下,直取太湖……”
赵明诚打断了李清照的话头:“不可,现在世家大族都逆流而上,往鄱阳湖方向积聚,我想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吴越富庶,金人觊觎已久,靠长江天险,只能挡住一时。夫人往洪州,再驱赣州,置田地居住,我只身到湖州赴任,等局势明朗再说。”
“德甫,你不能做‘独身官’……”
“什么独身官?历朝历代,外放边关,亲属都居住京城,才能保证不二心,本朝靖康之乱,京城城破,所有黎庶逢殃,大族也未幸免;现在做官之人,朝廷也无暇顾及亲属,都自找安身立命之所。”
“这也是战事不利之因,士无牵挂,哪来恒心。”
“我已安排家人赵升,雇船西行,明早即可动身……”
“至于这么着急吗?可否缓一日。”说着话李清照瞟眼看了书案上的huáng sè包裹。接着说道:“杜员外说好五日为限,明日他定会来取《诗圣诗道》秘笈。”
“不行,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德甫,君子重然诺,怎可……”
“夫人,此时非往时,今天听江东转运副使李谟汇报,御营统制王亦军中不稳,恐有士兵哗变。”
“那你应该报告朝廷,即时制止。”
“我已是卸任的地方官,况且御营不归我节制,如何是好?而且只是风闻,没有确凿证据,怎好妄动!”
“只要做好防范,也不要紧,我只停留一天……”
“夫人其实不必痴等,我看杜员外也不会再来。”
“德甫,此话怎讲?”
“嗯……”赵明诚吞吞吐吐:“我说未必会来,现在乱糟糟的,我看杜员外也很可疑,不知从哪儿得来的一本书,别当真。”
“看杜员外庄重之处,哪有可疑?德甫不可黑了人家。上次所借谢君收藏的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图》,还给他了吗?我今天收拾东西,慌乱之中好像看到过。”
“哪个谢?这事好像忘了,图倒是有印象,好像是李煜收藏的旧物。”
“谢伋,你的一个表亲,你真没还?……”
这时,外面喧哗起来,有家人进来禀报,李谟将军在外求见,请知府大人出外指挥平乱。
赵明诚脸色煞白,额上冷汗直流,手脚发抖,连强作镇静都做不到……
“德甫,快去,军情火急,赵升,快扶老爷出门议事。”
赵明诚几乎是被架出去的……
李清照一夜未合眼,城里乱轰轰的一阵,天明逐渐恢复秩序。
天明,赵升回来,安排离城。
“赵升,官人怎么样了?”
“夫人放心,老爷已经脱险,我们快出城与老爷汇合。”赵升说话没头没脑的。
李清照一头雾水:“赵升,怎么老爷出城了,追杀叛军去了?”
“没有,没有,夫人不要紧张,昨晚我一直跟随老爷,刚到府衙,叛军就冲过来,还算我们跑得快,不然早做了刀下之鬼了。”
“老爷是地方最高长官,叛军见官还是会忌惮,老爷应该劝导、弹压。”
“乱军哪讲这些。知府衙门好几位官员一起跑了,在城里转了半夜,才找到一根绳子,老爷和另外两位大人,一起缒城,安全出城了。”
“胡闹,怎么能临危逃命!”
“夫人不必再意,小人转到天明,躲躲闪闪,方得回府,我们尽快动身,我已派人去码头寻昨日雇下的私船,再迟几日,恐怕私船全会被朝廷征用,有钱也雇不到。”
家人不由分说,推着行李车就往码头赶,李清照也无法阻止,毕竟从青州一路逃过来,有危险还是得迅速离开,不能迟疑,顺手抓起书案上的黄绢包袱,乘轿往秦淮河边赶去。
一路平安,街上恢复了秩序,地方兵勇维持秩序,晓谕民众,叛军已被控制,无需忧虑。小民自然不愿添乱,大家氏族,则车队、马队,离城而去。
上船以后,船驶出水门,进入浩瀚的大江,已是正午时分。顺夹江而上,一江都是逃难的船只,逆流缓缓而行。
船行两个时辰,到了北河口靠岸,岸上只见赵明诚只身独立,狼狈非常,衣裳也被城墙砖石磨破几处,上得船来,欣喜异常,仿佛脱离虎口一般。
一上船,赵明诚就急切地问赵升:“赵升,东西都带上了。”
“老爷,都带上了,青州来的十五车,江宁收集的四车,全在客舱里。”
“这就好!给我弄点酒菜,一上午滴水未进。”
赵升自去准备。
“夫人,您受惊了!”知道金石无恙,才转身和李清照说话。
李清照也不想多说什么,毕竟人回来了,总比陷在乱军之中好些:“德甫过滤了,我们都很好,出城时看街上已经恢复。”
船继续航行,吃过酒饭,赵明诚吩咐赵升:“赵升,你回江宁打探消息,看新知府到任,领交接清册,然后回报,我在采石等你。你带家人往洪州,我去湖州赴任。”
赵升去后,赵明诚卧船,一头睡倒……
船家熟悉长江水道,慢慢驶过对岸,这一段长江自南往北,西岸水势平缓,正好逆流而进。看看天将晚,夕照撒向大江,李清照独坐船头,好一幅江山美人夕照图。
看看天晚,船家驶入一条岔河,水势更缓,准备找地方下锚休息,不想河两岸,都是下锚停泊的船只,挤挤嚷嚷,无个着落处,转眼太阳沉到地下,天蓝如水,漫天星斗,而地面,几乎漆黑一片,河两岸停泊的船只,烛火闪烁,似两根着火的链条一般,蜿蜒往西,河里清风徐徐,初夏,能有这样的和风,也算难得。
船继续前行,夜更深,船家找不到停泊处,也有些慌乱,这时赵明诚已经醒来,正在用晚膳。
船这时候晃动幅度变大,赵明诚叫来船家:“船家,怎么还不停泊?”
“大人不知,河岸全是停泊的船只,我们船大,不易靠岸,前边到乌江镇,码头多,适合官船和大船停靠。”
李清照一惊:“乌江镇,船下就是乌江吗?”
“正是。”
“可否直航乌江镇,我倒要看看项羽自杀的现场。”
“希望乌江镇有泊位。”船家回答:“不过,一个小镇而已,哪有什么项羽的霸王别姬处。”
“船家,我有所不解,乌江和长江比起来,只不过一条小河而已,而且刚才我们仿佛追着西沉的太阳航行,乌江由西往东注入长江,怎么项羽不渡长江,而渡乌江?”
“夫人有所不知,长江水势湍急,而且岸边不易上下船,所以很多渡口都在很多支流处,上船以后再驶入长江而渡江。自从金兵围困京城,乌江镇又热闹起来的,很多世家大族挤在渡口等着渡江,最近不常来,不知道消停些了吗?”
“难怪,渡过乌江也到不了江东!”
“大人、夫人坐稳了,江上风大起来了。”说着话,船家回到后稍掌船去了,残月东升,大地一片朦胧,风吹得船身摇晃激烈起来,二人也进入船舱。
又行了一个时辰,船颠簸得更加厉害起来,两人的晚餐都快不保,即将倾出……
霎那间,天旋地转,狂风怒号,江上云蒸雾罩,船上杯盘狼籍,打翻一地,时而浪花飞进船舱,似有神龙探手,欲勾连物件一般。
赵明诚慌作一团,不过意识反倒清醒了很多,急忙和李清照商议:“夫人,秦始皇洞庭湖遇风浪,即投国玺以镇之,今夜风浪来的蹊跷,恐怕亦和什么宝物有关,想是神界不愿某宝物行于世间。”
“近期所得,唯有《子美诗道》,莫非福薄,不能守之。”
“夫人说的对,湖中有龙,非金玉不可;屈原投汨罗,江中有诗魂,夫人不必犹豫,速投《子美诗道》。”
李清照一脸严霜,不发一语,紧紧抓住黄绢包袱,根本舍不得放弃诗道秘笈。又是一个巨浪,清照没抓住扶手,一个趔趄,黄绢包袱脱手失落余地,船身平复的当口,赵明诚拾起包袱,踉跄着走出船舱……
李清照追出:“德甫,不可……”
赵明诚已经将黄绢包袱,往江中风浪眼里扔了出去……
余浪、余风又使船晃荡了几下,像海盗船断电了,又被紧急制动了一般,船渐渐稳定下来,江面也平静如初,江上月朗星稀,不是衣角的江水提醒清照,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哎嗨!我说的江里有诗魂,果然不错……”赵明诚已经开心得沾沾自喜了……
只听一个声音高声吟诵: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赵明诚呆在甲板上……
吟诗之人,转身进了船舱,舱门口留下一倩背影,衣袂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