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守玉只睡了四五个小时,换上旗袍后,披一方浅huáng sè绸巾,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显得很精神。上课铃一响,抱着讲义,大步走进教室,站到黑板跟前,向学生打招呼:“同学们好!”
学生同时起立,行了九十度鞠躬礼,齐声回答:“杨老师好!”杨守玉还以半鞠躬。学生们尽都重新伸直身体。杨守玉才说:“同学们请坐下!”
学生们齐崭崭地坐下。
杨守玉顿生爱惜,看看他们,轻灵地走到大黑板跟前,写下“正则绣”三个字。
学生的眼睛跟着她手走,从正字开始,一眨不眨,心里估约老师要教啥。
杨守玉拿起教案,从讲台左边走到右边,打一旋转,又从右边走到左边,边走边思考,循循善诱,讲出了一番道理:“各位同学,中国自古就有四大chuán shì名绣,即苏绣、湘绣、粤绣,以及你们家乡四川和重庆的蜀绣,考其刺绣技法,都是“密接其针、排比其线”的,讲究挑针引线规律,不得丝毫违背。我们通常联想,刺绣不是照相,偏一针、斜一针,不大像精致刺绣。像个么子行为,我想想,家乡有个比喻,捆偷牛贼的么?”
学生们“哄”地笑翻了堂,女生尤其吱喳,对“偷牛贼”一说,产生了极大兴趣。
杨守玉要这个效果,继续提问:“若无章法,怎么能够惟美地表现人物和风景的呢?”
讲台下一些初初接触正则绣理的学生,果然被她吸引,聚精会神地听着。杨守玉凝视着一双双眼睛,就要抖出“包袱”,详细解释正则绣的技法,使学生们能够牢牢地记住。可是,座位后排有些异样。她迅速地判断出:有人在听课!这个人不是吕校长,也不是同事,而是未经自己允许的外来人员!那双眼睛还在放肆挑衅着。惹得自己颇为恼火。杨守玉讲授嘎然而止,双手后背,朝那人一看:哟,是个熟人,县教育科长张敏毅!
他还有时间来听课?杨守玉心想,却没有喝斥,反倒朝他友好地点点头。
张敏毅突然觉得不对,杨教授可是鼎鼎大名,怎么一时兴起即来听课,也不先打招呼,庚即站立,说:“杨老师,失礼了。我我我,不是听讲,是过来,来学习的。”
学生们辩不出听讲与学习的差别,他这么一说,好像说得颠三倒四的,于是哄堂大笑。
杨守玉也发笑了,说:“张科长,您不必过谦。请坐下。教育科长前来本校听课,是天经地义的嘛,也是本人之荣幸哩,表示欢迎,热烈地欢迎。”
一说坐下,张敏毅立即坐下了,朝杨守玉举举笔记本,示意她继续讲述刺绣史。
杨守玉伫立不动,将教案放上讲台,略微作一点头,说:“在今后的学习中,将逐一讲述四大名绣,以收到对比效果。正则绣么的,严格地说,它只是一种针画。”
“针画?”新同学没有见过绣件,自己想象不出来,互相用眼睛询问,交头接耳的。金梅举起了手。杨守玉停止讲解,点名说:“金梅同学有问题,很好,你提吧。”
金梅站起来提问:“老师,怎么能够用针来画画呢?”
“好!”杨守玉夸了她一句,说:“不晓得同学们是否注意,金梅同学没有问剌绣品怎么是画,也没有说针又不是铅笔,问的是用针怎么来作画,对吧?”
“对呀!”张敏毅心头暗想。
“对的呀,金梅同学,你怎么不说画是画,绣像是绣像,针本就不是笔,是肯定不能够画画的咯。”学生七嘴八舌的,纷纷议论着,弄得金梅十分尴尬。
原来,她并未理解,只是无意间问出;而问出这个题目,必然导致下文,杨守玉就得讲述针之画。
杨守玉颇有正中我意的畅快,立即道出dá àn:“正则绣就是将画理与绣理相结合,所创造的一种簇新的汉族刺绣艺术。说得通俗些,即是以针线为工具,利用特殊的乱针技法所制作的针画。为什么说是针画呢?同学们设想一下,我们把不同方向、不同颜色的直线条交叉重叠堆积,以表现物体的体积感、前后物体的空间关系及色彩变化,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呢。”
“就像一幅油画!”张敏毅顿感兴奋,也没有举手,立即接嘴说出自己的认识。
“对的哩。”杨守玉肯定。她想不到,会有学生如此聪颖,便深入讲解下去:“作正则绣,必须要有油画的基础。因为它是用针画画,刺绣者不仅要掌握绘画的基本知识,而且要有熟练的绘画技巧,同时能够掌握绣理,以及具有熟练的刺绣技巧。”
“老师!”张筱菊举手,要求提问。
“筱菊?”杨守玉问。她很喜欢这个女孩子,逃难途中给自己打帮手,向大家介绍:“筱菊同学很勇敢。rì běn飞机轰炸凤凰镇时,她跟着jǐng chá和驻军,刨防空洞、抬伤员、安慰灾民!孩子,你有什么问题,请大胆提出。”
张筱菊站起来,说出自己所不理解的:“可是,画是用笔画出来的嘛,刺绣用针,差别很大,怎么能够产生同样的效果呢?”
“好!”杨守玉夸了一句,示意她坐下,说:“正则绣,与一般刺绣之不相同,正在于其创作周期漫长,非一蹴而就。”
这也算道理?很多同学心想:或许有手脚慢的,比什么刺绣周期都长!可他们不敢冒然说出,师道尊严,即使自己有所怀疑,也需要等待老师讲完,然后才能提问。
学生们挺直腰杆,坐得笔直,个个目视老师,看她说出个什么道道儿。
杨守玉看出他们的疑惑,并不点破,而是循循善诱。她招呼张筱菊同学上台,在黑板旁,挂起一幅油画。这是她自己的作品,名字叫《自画像》。油画中的杨守玉纤弱瘦小,戴一副圆框眼镜,留短发,看得出穿的是旗袍,只留领扣和右衽的两颗扣子。等张筱菊回到了座位,杨守玉才指着油画,风趣地介绍:“这就是我。”
同学们再次轰堂大笑。
杨守玉又调侃自己:“不漂亮。但是,很像老师,旧时代的私塾先生。”
同学们又笑开了。
杨守玉坦承:“挂出自己的画像,主要是为保护名誉权,没有人来争。我怎么讲都不会吃官司。当然的么,挂出这样一幅黑灰白三色的肖像,也是为了分解刺绣技法的色彩之层次。黑灰白三色,对的吧,各位同学?”
这是抖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