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往往于人意料外出现转机。
正则艺专要维持,缺少经费,是万万不能的,恰恰这时候,就有人雪中送炭。
吕凤子蚀了一笔巨款,左右算不拢账,急得坐立不安的。县商会张萌初会长来访,见面打个拱手,眉飞色舞地说:“吕校长,鄙人有个好朋友,极欲想要购买正则绣作品,数量还比较大,如若做成了生意,陆续进行交易,肯定会有很大的一笔收入,持之以恒去做,贵校师生的生活,甚至建校经费,就根本不成问题了。”吕凤子正为此事发愁,闻讯顿生浓厚兴趣,问他买主是个什么人。张萌初诤诤然说:“就是那个南洋商人左贤二,本商会副会长,来璧山做过多年生意,付款方面,是绝对靠得住的。”跟即担保,何况钱货两讫,不用疑心生暗鬼,吕校长请相信。
再优秀的艺术品创作出都要卖的。
吕凤子就答应了,约好双方于午后见面,为了方便看货,同意把老板请进自己画室,就叫白屋。
搬迁璧山之后,绣绘科师生的作品频频问世,以比较低廉的价格chū shòu,市场影响逐渐扩大,为文化部门、官员、绅士所收藏。正则绣炯异四大名绣,艺术效果别具一格,在陪都市场传为中国第五大名绣。吕凤子晓得,刺绣作品来不得半点虚假。因此,要求得十分严格,不经过他本人过目,绣件一律不允许外售,而能够通过他法眼认可那些作品,又比较稀少。以致市场上常常有价无货。即使有顾客直接shàng mén求售,无奈管理十分严格,作品又缺乏,出了钱,也很难购得一帧。不过,张萌初是本校的校董,朋友来买几幅正则绣作品,这点面子,吕凤子还是必须给的。
次日,张萌初领着那商人,像踩着钟点,上课铃声一响,同时敲响了白屋的门。
吕凤子正动手修改一幅宣传画,揭露rì běn军方,驱使rì běn人民当炮灰。这是西洋画科的学生集体创作的。画面上是一杆秤,秤砣吊着几个穿和服的军妓,秤盘上是朝鲜、东南亚和半个中国。他初初觉得有些不妥当。吕凤子想把画里军妓改为rì běn军官,使得象征意义增强一些,更具有批判性和揭露性,便用白色抹掉花枝招展的军妓,另提起饱蘸浓墨的毛笔,在墨盘上褙了褙,准备勾勒几个rì běn军官形象。
听到敲门声,吕凤子口称“请进”,兀自不搁笔,探笔在头部勾勒了几下。
张萌初率先进入室内,门一推开,呼地掀起一股凉风,吹得画桌上的纸张乱飞。
吕凤子伸手去按,两只手都按不过来,只好拿起蒲扇,压住了刚刚涂改的那幅画。
跟随张萌初进屋的,是个穿长袍马褂的男人,大约四十出头。凉风揭开了书案上的画纸。那人见到吕凤子,摘下礼帽,毕恭毕敬地打起招呼:“幸会,幸会,尊敬的吕教授。”
张萌初以为他们不相识,赶忙趋前去介绍:“吕校长,这位言幸会者,左贤二也,乃南洋大商人。”
吕凤子换手压住国画,昂起头,另只手伸向那商人,问对方:“老板曾见过,可是左丘明之左?”
张萌初从旁解释说:“左右之左,贤慧之贤,一二之二,就是左右两个都贤慧。”
“哦,贤慧。真贤慧?”吕凤子乍听都不顺耳。
左贤二抱拳一揖,不待回礼,就说:“过奖,过奖了,尊敬的吕校长,商人重利,跟贤慧沾不上边的,只因祖辈长期居于海外,只顾挑选好词好字儿使用,如何组合得恰当,赋之以新的词义,他们的,就不内行了。”
跟即有校工端茶来敬。
吕凤子口称理解,把左贤二让到藤椅上坐起,扭头见张萌初也坐下了,方才问他:“左老板,听萌初会长说过,你有意购买几幅正则绣的作品,希望购买些什么图样?”
左贤二回答:“只要是贵校的正品,本人都有购买意图,萌初会长说过,可以先行观赏观赏。”
“这个,理所应当。”吕凤子重申,然后端起了茶碗,示意对方喝茶,自己也把碗盖揭开了,不断地撇着浮沫,解释说:“战乱时期,过去从事正则绣技法学习的学生,减少了很多,虽然在璧山本地招收了一批,但是,作品水平还不高,本校挂挂勉强可以,拿到社会上去,甚至卖到南洋一带,合适的作品实在不多,左老板如若dìng gòu,我们特别组织力量,确保按时绣出优秀作品。”
只要他不狂言买专利,吕凤子乐促其成,把作品传播到国际上,不失为好事。
张萌初插话:“左老板,这可是吕校长的特别关照哟,否则国内市场尚不能满足,怎么可能承诺外销噻。”
吕凤子点头认可:“即是此意。”
左贤二笑吟吟地看着二人,只是缓缓地摇头,并不出言反驳,或者表示同意。难道他还想独霸正则绣技艺?吕凤子讨厌这种人,吹得大言炎炎的,又想占尽便宜。
张萌初觉得这人怪了,分明着急买绣件,来到了学校,又搞一言不发,莫非还想压价?觉得应该催促一下,就说:“左大老板,你可是求爹爹告奶奶的要求,本人从旁敲边鼓,帮你约见到吕校长,么个见了真神,你又不烧香、不拜佛,玩起深沉了唢?”
“非也,非也。”左贤二含笑回答:“张会长的,我们做生意,不见真佛不烧香。何谓真佛的?当然即为正则绣也,我的,尚没有见到过作品,怎么能确定买与不买。”说完,端起茶碗,轻轻地揭开盖儿,中规中矩地撇去浮沫儿,浅浅地抿了一口。
新茶飘出了一缕清香。
吕凤子晓得,左贤二贼心不死,故作淡漠,其实欲进先退,让自己着急。
张萌初基本断定,这小子想压价,可他这样说,亦不失为道理,便看着吕凤子,听他怎么答复。往往文人遇到奸诈商人,不怕他压价,大不了不卖,挂在墙壁上自己欣赏,难道他还敢动抢,恐怕没那么容易的吧?
“好!”吕凤子爽快地答应了,站起身来,说:“我带你们去欣赏作品。”又对校工交待:“你去请教育科张科长也过来,估一估价,毕竟是笔大买卖,教育主管来了解,乃尊重之意。”
张萌初对他事事看重张敏毅很是满意。
其实,吕凤子觉得,这左贤二有些阴阳怪气的,行动忒做作,特别是一颗橄榄形脑壳,说话“的”音尾缀,像个rì běn人,并不愿意轻易卖作品给他。
校工答应一声,推起自行车,兴冲冲地骑行出门,直奔县政府衙门去喊人。
吕凤子把左贤二领到陈列室,叫保管来开了库门。两人进去观看作品。陈列作品以杨守玉早期刺绣为主。其中有极为精致的仕女,江淅一带的小山小水,花卉人物,以及近期完成的自画像。左贤二一眼看中那幅《měi nǚ与骷髅》。他站到绣架跟前,从不同角度仔细打量,反复比较在不同的光线下,正则绣人物细部所显现的色变。
依他认识:这幅měi nǚ与髓髅并存的绣像,表现的纯是人性,人之善恶同时存在于本人内心,为恶为善只是二者的显现。绣像中měi nǚ面相丰满,喻意其心地善良,充满着青春活力,为世人所喜爱;旁边的骷髅咬牙切齿,面目模糊不清,隐藏在善的背后,企图随时取而代之。人活一世,谁不从少年转变为骷髅,关键是切莫在少女时代,即以骷髅心态对待他人。然而这种心态是普世的,随时能被诱发,而非毫无痕迹,所以人们要深自警惕呀!
左贤二所看到的,纯粹是绣像品相了,能寓人生哲理与艺术精品于一体,非普通商人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