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岭中,人跟人,应该产生警觉的。
杨守玉浑然不觉,沿途碧绿的巴茅、火红的枫叶,吸引得她挪不开脚步了,恨不得钻进花林茅丛,反复看个仔细,甚至折了六七支巴茅秆儿,拿在手里慢慢地玩赏。
那姑娘也喜欢花草,跟着杨守玉玩耍,走走停停的,在山路两旁草丛间钻进钻出。
并不扯草折花。
杨守玉堪堪把巴茅秆捆成大束,折回了石板路,一头就撞上那个姑娘。前头还有四五个跟她同样打扮的青年女子。杨守玉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没话找话地去问她:“小姑娘,你也喜欢花草呀,怎么不扯几枝巴茅秆秆哩?”
对面那些姑娘顿时嗤笑,跟踪人的那个姑娘,恶狠狠地恨了她们几眼,坦荡荡地说:“大姐你猜错了,我们并不是游山玩水的,是做没本钱的买卖,你听明白了噻?”
果真遇上土匪了!杨守玉心头打一个噤儿,强自镇定了下来,冷静地说:“无本万利的么?小姑娘,可我只是穷手艺人,你浪费时间跟踪我,岂不是劳而无功的么!”
说过,提起竹背篼,甩上肩头,眼睛朝四下里寻路,打算再对她们说个“再见”。
“你这是空话嘛。”弯角辫姑娘取下草帽,当成扇子使用,一上一下的扇起凉风。杨守玉感觉不对头了。过了一阵子,那姑娘问前头几个女土匪:“姐姐们,她说各人,是个穷匠作呃,腰无分文,你们信不信咯?”
“不信!”几个女土匪迎合说。见那姑娘贪凉,山风吹不爽快,便有土匪摘下自己的草帽,双手平平端着,过去为她呼呼呼地扇风。直煽得她前胸后背的衣裳,一忽儿瘪贴、一忽儿鼓胀,弄得身体曲线暴露无遗,现出了一个无比美好的苗条身子。
“我信!”惟独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姐,使劲瞪大了眼睛,偏偏不信玄:“丁丁猫儿,你看她衣服,穿得好么一般哟,肩头还补了疤疤,最多是个赶场凭针线手艺找饭吃的。”说着,脑壳左右拗动,把一条粗黑的辫儿,左右乱扭动,甩得一弹一弹的。
“缝穷。”杨守玉想起家乡的有关名词儿。
“笨蛋!”丁丁猫责骂,然后说:“不看你是老大的亲生姐姐,翠儿,本姑娘罚你去吃牛屎。”
说得几个土匪哄地大笑。
翠儿并不服气,一甩大辫子,问她:“哪个,幺妹你说么,她哪里像有钱人嘛?”
对呀,几个女土匪起了怀疑,劫个穷裁缝,算得再精,都是打错了算盘。
丁丁猫反手一探,从后腰扯出一支驳壳枪,拉开撞针头,食指斜斜套进板机,用力地旋了两圈,冷冷地说话,只逼问杨守玉一件事:“大姐,你要到哪里去耍噻?”
杨守玉如实回答:“我到重庆两路口。”
“如何,要去两路口!”丁丁猫得意地重复着,活像川剧对白,然后教训姊妹几个:“一个穷裁缝,老远老远的,到重庆城卖货,赚的钱连栈钱、路费都不够用,难道她会腰无分文?”
这下,翠儿开不起腔了。
杨守玉也不晓得,在如此动乱的年代里,自己究竟属于有钱人还是穷人,便尽力辩白,说:“姑娘,我没得好多钱,真的哩,只有几元路费,还要进重庆城办事。”
丁丁猫把脸一沉,说:“不必跟她在大路口扯拐,这些下江人极狡诈,穷不到哪里去,姐妹们呀,跟我把肥猪撵上山!”
众土匪齐声吆喝,吼着说“猪儿啰啰,猪儿啰啰”!上前就推着揉着,要捉了杨守玉上山。杨守玉听她们把自己当成了肥猪,气得说不出话,眼睛怒瞪那个丁丁猫儿,执拗地不挪动身体。丁丁猫背过身,用衣袖揩擦着shǒu qiāng,瞟都不看杨守玉一眼,就下了吩咐:“胖姑喊她老实点。”长相粗壮那个女土匪举起竹鞭,唰地抽在杨守玉小腿上,痛得她猛地一跳,不得不跟随着,朝水天池走去。
水天池是金剑山顶的一个天然湖泊,面积有好几百亩,最深处近三十米。湖泊周围环山聚溪。主峰牛心山坡度圆缓,峰脚正中流出一股清泉,形似心脏泵出一条血管。其山极具隐蔽性,山名不显,水天池反倒闻名远近。匪巢天池寨设在牛心山顶端。杨守玉在溪流尽头就被蒙上眼睛,拉进一个天然洞穴,跌跌撞撞的往上速走,感觉周围极为阴森,走了五六十分钟,才觉得气温逐渐转暖,似乎走出了洞穴。再走七八分钟之后,渐渐听到人声,有人跟丁丁猫打招呼,称呼她为幺妹,估计已入土匪窝。
杨守玉被喝令站好,止步不前,听到丁丁猫秉报:“二姐,几姊妹捉了条肥猪,怪了,这婆娘背一背篼绢丝帕子,大张小张的,怕是个赶场卖手艺的,身上只有两块银圆。”
一个略显粗莽的声音欢喜地说:“两块银元也不少了噻,足够我们割几十斤肉,打一顿牙祭了。”
一个极清脆的声音不以为然:“幺妹,不会是读书人吧,我听说青木关搬来不少学校,专门教学生娃儿当画匠,她不是到璧山城揽生意的噻?”
“不是的。”丁丁猫平静地回答,又秉报:“她走重庆城,肯定不是教娃儿画画的,我想,可能是,大户人家养的绣娘,各人偷偷绣了几件货,拿到城里头做买卖。”
“当真?”那位二姐似乎不信,下了命令:“丁丁猫儿,你把绣件拿跟我看看,啥子值钱货色,几十里路赶场,就敢拿到重庆大码头去张扬。”
屋里陡地一片寂静。
然后,有人跑来跑去,搬了背篼,不晓得是那个翠儿,还是丁丁猫儿,将竹背篼翻得噗噗作响,间歇时即毫无声响,好像在欣赏那几幅刺绣品。
突然有人放声大笑。
好阵子,那二姐笑得喘不过气来,歇得一歇,才急喘着说:“幺妹儿,你把肥猪,猪儿,那头套,给姐姐,取了,我来,问她,问个事情的嘛。”
跟即,杨守玉戴的头套被取下了。她发现这厅堂很敞亮,阳光透过五个梅花形顶窗透入,照在正中间矮台和周围几把椅子上,显得光怪陆离。那些太师椅全是用水竹制成的,郁青中略显淡黄,上头坐着九位穿花对襟衫的女子。
笑声由正中那位俊秀的女子发出。
俊秀女子脸露不屑,指着座位前摆的几张正则绣件,怒气冲冲地质问:“大姐哟,你这几件鬼画桃符,见得人嗦,还值得翻山越岭的,背起下重庆,去赶场做买卖?”
杨守玉很冷静,心想土匪都称她为二姐,坐在正中,就是个女老大哟,反转问她:“你就是大当家的么,难道你说值不得价,它就不值钱了么?”
惹得众女匪一齐怒目而视。
丁丁猫多嘴,介绍说:“这个,是我们大当家,叫风二姐的,大姐你谨记倒。”
风二姐却不予计较,拿起一幅正则绣件,理直气壮的,指指戳戳地说:“你各人好生来看嘛,长一针、短一针的,绣的个么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什,要说像个菩萨嘛,又尽都花哩古稀的。”正是一幅头戴鲜花的菩萨绣像。
“花哩古稀?”杨守玉创制正则绣法多年,绣像精益求精,遇到的各类评价都有,刺绣界最终还是给予肯定,倒没听到过这般指责,一时憋得气不是、怄也不是的,只好分辩,强说:“大当家的,这个叫正则绣,你隔远一点仔细看,形象很逼真。”
风二姐拿起一幅绣件,上下颠倒打量,看了半天,口说喃喃地说“乖乖,乖乖的个咚”,突然大叫一声“妖怪”,然后批评:“啥子形象的嘛,眉毛画得柳细、嘴巴涂得飞红还不说,你看这个头发,咦咦咦,黄得像烧焦了的;还有一双眼睛,蓝光闪闪的,活像夜黑里头捉耗子的猫儿,那里还是个人,分明就是妖怪嘛!”
杨守玉明白,她说的是外国圣母像,相当于中国的女神,只是国外艺术崇尚“拟真实”,用现实人物当模特儿,彩画难免缺乏想像,与三头六臂的中国神仙根本不同,便苦笑了笑,神态很无奈,说:“大当家的,这是外国圣母像,相当于王母娘娘,外国人喜欢漂亮姑娘,像大当家的模样,所以画得年轻美貌,不像中国随便画个老太婆,就说她是什么神仙什么菩萨。”
她记着张敏毅的指点,凡跟土匪交谈,都要顺着说,不能忤逆她们的话意。
“呃,慢点!”风二姐听出问题了:王母娘娘就是一个老太婆,相当于外国的圣母神像,我跟圣母一样,就等于是老太婆了?顿时气愤起来,质问说:“你啥子意思嘛,我跟王母娘娘一样,也是个泡得发了水的老婆婆?”
女人决不允许别人说她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