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自己终不能摆脱传统束缚,伸出双手挡着胸脯,阻止海粟表哥抚爱,更不允许他占有自己,只把薄薄的、软软的嘴唇凑上,让他尽情地亲吻!
男女间这吻,相当于情感引爆器,按下把柄,立刻会把双方炸得粉碎。
既被海粟表哥吻过,自己就是他的人了,此生不变。可是,好像在十五岁那年,对的,是十五岁,舅母不幸病故。爹爹和娘、舅舅虽欲玉成自己与表哥的婚事,找了许多算命先生,个个都说他们的年庚八字不相配,两人并非良缘。由算命先生便决定了自己终生的不幸。海粟表哥十六岁时,被舅舅强迫着,娶了丹阳富商林家的千金xiǎo jiě。他却不肯洞房花烛,礼成后,离家出走,造成了另外一场悲剧。自己因此改名为守玉,守身如玉,结果至今未嫁,那就是要为表哥守节,坚定地守上一辈子的!
忆起了两句诗,“一室向明贮文史,锦绣山河伴我身”,说得真好呀!这辈子守身如玉了,只能是刘海粟的人,长夜孤灯中,靠艺术和文学打发终生。然而有无创造呢?拜凤先生为师,创正则绣技法,当是人生之创举吧!有创造的人才活得洒脱。然而,表兄妹终究出走,无论天涯海角,总会有再次相见之日,谁还能限制?
可是,表哥蓦然消失,那天在沙滩上,他被自己毅然推开后,先遭遇一阵大风,紧接着人影儿模糊,宛如随风而逝,消逝了,剪纸人儿似的,整个往上一退一倒,无影无踪了。
受了重重压抑,自己怎么用力都冲不上去,就在原地如螺陀般打转转儿,三下五下里一旋,顿时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迷途羔羊般,恐惧得仰天呼叫。
“表哥!表哥!表哥!”杨守玉大叫三声,把同屋的女教师尽都闹醒了。
同宿舍几人翻身坐起,互相望了望,虽然不晓得她表哥是谁,却晓得她在说梦话。人在梦境之中,最好不要去惊动,何况这位杨老师梦见了自己的“表哥”。
年轻女人都晓得“表哥”的含义。
几个女教师一齐呼喊:“杨韫,杨老师呀,醒醒!”
“哦。”杨守玉听见了呼叫,爬不起身,浅浅地答应一声,仍旧煨在床上不动。
能说话就没事!几个女教师心想,白天实在累得太疲倦,也都放心地睡下了。
杨守玉再睡不着,翻身起床,披上一件夹衫儿,坐到自己那张书桌跟前。看闹钟只不过凌晨四点左右。杨守玉端起水竹编的针线篓,寻到一根长针,将菜油灯芯一点点的往外挑出。床前蓦地大亮。她又寻找出一张白布,套在竹绷子上,拿起画衣料的石片,掂量了一阵,手腕陡地扭动,在布面画出一个身形嬴瘦的女人。这就是自己!杨守玉不由自主地画着,想要画出个幸福女子,人瘦一点,却精神癯烁。可是她在画肩时内缩、画眼睛时微闭,充满忧伤,仿佛被风一吹就倒,显得羸弱而且凄惶。
人瘦成一竿枯竹,应属饱受感情之摧残,整日煎熬在相思里,而无法解脱自己。
这就是此时心境的真实体现!
杨守玉决定,将画像绣成一幅作品,战乱时期嘛,中国大多数的女人,不都遭遇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因而瘦骨嶙峋的么?杨守玉完全清醒了。她想起:对的,就用乱针刺绣的正则绣技法。
哦呀,杨守玉还回忆起了,刘海粟逃婚前,自己在青云坊呆实在不下去,不得不外出求学,也许是个缘份,到了丹阳女子师范学校,成为吕凤子先生的学生,并且以极出色的成绩毕业。凤先生创立正则女校之后,自己应邀任职,担任了绘画课兼缝绣课的教学。几年下来,总觉得传统刺绣方法过于细密,因而呆板,缺乏人物和动物的立体感。于是请教了凤先生,便在苏绣针法的基础上,别出心裁,取西洋油画素描技法为基本针法,采用三层线绣方法,创造出了正则刺绣。由于绣品具“乱得有理”和“乱得好看”之特色,有“形乱神守”之韵味,随着《měi nǚ与鹅》、《měi nǚ与骷髅》、《孩》、《酒徒》、《难民》、《凤先生造像》、《秋树》、《猫》,以及《肖像》等,一帧帧作品问世,刺绣品震撼中国艺术界,成为刺绣艺术史上一次重大的创新和突破。理论家们干脆称为“中国第五大名绣”。学校提议命名为杨绣,被自己坚辞,遂命名为正则绣。
省督学夏佩白视察正则女校,做视察报告,当面褒扬,说:“杨守玉fú wù正则校二十年以上,创立了正则绣与机针绣法,驰誉一时,应传令嘉奖。”
还评价说,“绣法之完美恐无善于此者”。
一九三七年,在首都南京举行的第二届全国美展上,正则绣作品《少女》荣获了一等奖赏。当然,作为一种艺术类型,正则绣确是在不断完善、不断更新、不断进步的,出现崭新的技法,容不得稍许懈怠,方能光芒四射。
美好的事物会使人变得美好。
可这一切美好,都被rì běn鬼子侵略中国打乱了,吕凤子不得不将正则艺专迁往内地,幸得璧山乡绅帮助,几番番的迁移,最终落址于文峰桥畔,开始惨淡经营其蜀校。
油灯忽闪忽闪的,无风而动,如人之心思,更像这个乱纷纷的世道间。
“哦哦,正则绣哦、排针、乱针,什么针都螫人,螫得人钻心般疼痛哟。”杨守玉亦不能幸免。画面虽由乱针刺出,却满满地包含苏绣的细腻,再完善下去,还可以取蜀绣的灵活。
对于杨守玉而言,这些乱与守,就是毕生的追求了。
,,!校工敲响挂在黄葛树上的铜钟,闻者纷纷起床。校园生活十分枯燥,起床、洗漱、早自习、吃饭、上课以及下课,吃饭、午休、上课以及下课,晚饭、自习、再洗漱、熄灯睡觉。程序周而复始。杨守玉习惯了,听到钟声,拿出茶缸牙刷,到井矸舀了校工烧的热水,洗漱过后,回屋收拾了一下,换上月白色斜襟衫、蓝色绸长裙,就去督导学生做早自习。
龙溪的早晨雾薄风轻。
杨守玉走拢教室,没见到学生,却碰到了张敏毅科长。这人兴冲冲的,头发梳得溜光,穿一身毫无折皱的中山装,皮鞋擦得雪亮,手里还拎着一根文明棍。这类棍子是公务人员的标志。杨守玉想起街里看到的情景,县太爷坐着八抬大轿四处拜客,与张科长手提文明棍,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敏毅才细看杨守玉,见她五官十分精致,鹅颈凤肩瓜子脸儿,脸颊瘦削,眉若新升弯月,后脑啄紧贴着黝黑的毛卷儿,自己赶忙提棍抱拳,打个招呼,问候说:“杨教授好!”立即上前依拢,似要来摆摆龙门阵。
杨守玉对他颇有好感,顺手把两绺散飘耳后的头发笼络还原,热情地回应:“张科长起得好早,你到学校来,有事?”
“小事,小事一桩。”张敏毅回答,不知为何,见到清秀端庄的杨守玉,心头陡起一阵慌里慌张。
“哦?”杨守玉猜,他此刻是来找凤先生的,倒不妨指点指点,就说:“找凤先生么,一大早就去伙食团帮厨了,张科长,你要有事自己办哟,我督促学生上自习去了。”
“请便,请便。”张敏毅又打一拱。他确真有急事,要找吕凤子商量,不宜长时间跟杨守玉套近乎。
杨守玉顾自离开,走一截,转身向张敏毅挥一挥手。
张敏毅亦挥手,看着她转过身体,一个羸弱的背影如风竹,似乎摇晃着,又似乎需要依靠。
杨守玉没有回头,剪纸般向前飘,只有风过时,才撩起那裙裾,给人一个想象。
告别了杨守玉,张敏毅独自朝伙食团找去,不见人踪,折至校长办公室。见吕凤子挽起衣袖正创作一幅自画像。张敏毅进屋,蹑手蹑脚地凑拢过去,偏了头一看,见画中一个瘦小老头,脑壳像个橄榄核,小鼻子小眼睛,下巴颌翘起一撮胡子。其人耸肩抽背,似乎不禁风寒;惟有两只不大的眼睛,黑得亮晃晃的,仿佛能放出光芒。只好在旁边站得像根桩桩,一声不吭,等待他补笔画完。
吕凤子画完,提起纸张,吹吹画上的墨痕,左看右看,不错!方才满意地放下。
张敏毅眼睛陡地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