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守玉由学生领着,找到女教师宿舍,虽是一间集体宿舍,比途中绻缩山洞好多了,便收拾行李住下。
学校挨了轰炸,对师生住宿,重新进行了安排。吕凤子校长居住在办公室里。女生住了三间,男生住了一间,另一间茅屋则安排全体女教师暂住,男教师只能挤在教室里住宿。这些教室,都半边临河,半边靠山。暮春里蚊虫还不太多。杨守玉跟六七个同事挤在一起,住在靠后山那间屋子里。进屋之后,她才发现,房里有些潮湿,基本上没有huó dòng余地,好在人人配置了一张课桌,勉强能够坐着在灯下备课。
不多时候,听到连续的的响声,校工又敲响铜钟,通知师生们,晚餐准备好了,可以用餐。
正则艺专现有一百多名师生,大家一齐进入食堂,排队的排队,吃饭的吃饭,显得熙熙攘攘。不似平时那般循规蹈矩。而杨守玉几人的到来,更使他们倍感兴奋,渐渐产生躁动,围拢她们来问东问西,甚至询问路途见闻。杨守玉疲惫至极,加之性格内蕴,通通还以一个抿笑,只是看看学生们活泼可爱的模样儿,心里即使有一天乌云,顷刻间也都散尽了。
“对了,还有个极重要的事情,得去找凤先生谈谈。”杨守玉想起来了,几口刨完饭,匆匆地返回宿舍。
入夜之后,文峰桥头云薄风轻。
杨守玉浣洗之后,换上浅蓝色的旗袍,披一件桔huáng sè毛衣,显得袅袅婷婷的,走到吕凤子办公室前,轻轻敲了敲门。
吕凤子仿佛早知道,隔门说:“守玉,我晓得,你还有事要说,请进!”
杨守玉闪身进去,让门敞开。桌上点着一盏粗糙的瓦质油灯,圆盘上剩了浅浅的油,一点小小灯焰儿正跳跃着。办公桌是一张农家使用的饭桌,面板宽大,恰好用来勾勒作画。她为自己还具有如此幽默感,颇有些感到很好笑。吕凤子穿一件被油彩弄得花哩古稀的衬衣,宽大的蓝布长裤,手中还握着一支画笔,和蔼亲切的表情一直不变,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杨守玉,似乎已明白了她的来意,却对她说:“守玉,你一路劳顿,沐风栉雨,忙不在于一时的嘛,咋就不休息一宵,恢复疲劳,明日你我再细细分说?”
说着,拎起茶瓶,要给她泡茶。杨守玉说先生且慢。吕凤子一端杯子,见杯中水已满满的,晓得她谦恭,一笑住手。
杨守玉着急问:“凤先生,我到正则新校,听您安排,是上课哩还是教剌绣?”
这上课指的是教授油画,刺绣则是实作,两人默契已久,杨守玉便问得简单。
“正则绣不能丢!”吕凤子嘱咐,叮嘱说:“办学宗旨不变,首先是要培养人才,请守玉先生继续担任绘绣科主任,博取众长,使得正则绣技法,进一步得以完善,真正形成中国第五大名绣。”
其余四大名绣即苏湘粤蜀。
杨守玉颇有些为难:“只是,按惯例,先排了靳老师的苏绣,正则绣课程横插进去,恐怕不大好处吧?”
吕凤子将衬衫袖子挽上两折,露着手臂,说:“好办,你先去找教务科,看看绘绣课怎么排的,再跟靳老师沟通,拿出一半时间来,安排你教正则绣。”
“这个事……”杨守玉沉吟好一会儿,摊牌掂量,终觉不妥,左手轻拍右手背,迟疑半晌,才说出了:“教学反倒没有问题,只是做成熟一种技法,能够与千锤百炼的苏绣、蜀绣并列,理论上头,还得先生出手相助呀。”
吕凤子立刻答应:“事情总是人做的,你杨守玉之前,何曾有人听说过正则绣,如今不是有了?”
说罢,习惯地伸手去拍对方肩头。
杨守玉有些不适,略一错身,让那只手拍了个空。吕凤子醒豁,连连批评自己“失态、失态了”。杨守玉觉得自己颇有些过虑,在凤先生的慧眼里,男即是男、女亦是男,罗汉菩萨不分性别,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怎么自己反应过度,难道他平时对待同事、学生,不都如此不拘小节的么。
“杨老师!”吕凤子唤一声,又挪转移开了思路,想到建校与教学相矛盾问题:“你看正则师生已经到齐,这个,恢复建设校园,是不是要多跟政府去沟通的呀?”
“当然。”杨守玉同意,又说:“我可只是个教书匠,一切建设工程,我看仰仗那个张敏毅科长吧,毕竟他人熟地熟。”
吕凤子也承认,何况那个干打垒,究竟怎么个垒室筑法,须得他来指导,就说:“依我看的呀,守玉,他跟你倒还蛮有点缘分哩,你们怎么认识的,说来听听罢。”
杨守玉也觉得挺好笑,来的时候不都说过,张敏毅亲口讲述的,就没有回答他。吕凤子陡地忆起他们共同在凤凰镇抢救灾民。战争就是一场灾难!本世纪以来,扳起指拇算一算,哪年不在打仗,中国的老百姓真是灾难频多呀!心头一阵剧痛,便说:“对哩、对哩,凤凰镇又遭飞火。”
杨守玉担心学校:“正则校损失不大吧?”
“不太大。”吕凤子回答,却担心了,跟即问:“杨老师,丹阳来的那几个学生娃子,有受伤的没得?”
“没得!”杨守玉斩钉截铁地回答。
“阿弥佗佛!”吕凤子双手合什,挺高兴地说:“没受伤的那就很好,没伤就好,可再不能让娃子们伤着,否则,对不起他们还陷身沦陷区的父母呀。”
“可不就是嘛。”杨守玉又说。
两人说得时候一久,不知不觉的,光线渐渐越益晦暗,屋里诸物及人宛若为雾笼罩。
杨守玉察觉了,赶忙提醒:“凤先生,灯里油枯了,灯油放在哪圪垃,我添一添。”
“没油了?”吕凤子问,也觉得光线不亮,杨守玉一提醒,才恍然大悟,对她解释,说这里点的是菜油灯,要添灯油,须得到学校的厨房去领。
“菜油灯么?”杨守玉觉得好奇怪,绕过吕凤子,走到办公桌前去观看,见这灯宛若一只小儿手臂,灯台圆圆厚厚的,上头托举着一个团团的灯盘,点火工具只是一根双绞的粗白绵线。果然使用着黄澄澄的菜油。线头儿浅浅地浸在油里,火焰头儿连续在灯顶上跳跃,一跳,焰头就伸展一下,屋里霎时亮开,又迅速收缩了,恢复成半明半暗状态。只是闻到一股臭味,显然是加了桐油,避免老鼠偷吃。
吕凤子有些尴尬地解释:“守玉,战争时期物资匮乏,灯油限量gòng yīng,我的用油指标大大超过标准,今晚就不能够随意添油了。”
说着,眉毛鼻子都皱成了一团儿。
“没关系呃”,杨守玉说着,边从衣襟口拔下一颗针,反手在头发上褙了两三下,戳在绵线灯芯儿中间,往上略拖拽一挑,棉线灯芯儿更多地露出油里一截儿,火焰顿时增大了一倍。她边拨弄灯芯儿,边漫撒着解释,路上遭到土匪,被他们把教材抢去烤火,都焚烧掉了,给学生授课,还得重起炉灶现编书呃。
吕凤子目不转睛地看她操作,听到说正则绣课,才醒了神,把自己盘算好久的主意说出来:“课本不用现编,教务科还保留过去讲课的资料,依得我的意思,守玉老师,你应该对过去的绣技,进行一次系统的总结了。现代科技之所以日新月异,就是在前人经验的基础上,经过不断实践,迅速地进行总结,从而提出自己的新锐观点,形成更加优秀精当有效的成果。正则绣何尝不是如此?倘若只有苏绣,而没有引进西洋油画,是不可能产生的;倘若只有西洋油画,而没有苏绣,也是不可能产生的。放眼衮衮域外,再出多少聪明智慧人物,并没有谁创造出正则绣,就是确证。”
杨守玉抿嘴偷笑,对吕凤子的豪情万丈颇感有趣,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转而随声附合:“凤先生说得有理,不仅正则绣,但凡苏绣、湘绣、粤绣、蜀绣,都是中国人的传统绣技,惟有正则绣,仿佛无一定规律可寻,却乱而不杂、密而不堆,若单论技法,已经是亘古未有之尝试了。”
“确是,确实是的。”吕凤子赞叹不已。
谈起正则绣,两人越说越投机,不觉度过了几个小时。依吕凤子意思,还要与杨守玉作竟夜谈,既然到了巴蜀之地,这蜀绣技法,对正则绣技法会产生什么启示,还打算同她细细地斟酌呢。
杨守玉没有研究过蜀绣,时间也嫌太晚,便推说:“夜已深了,凤先生,我该告辞回寝室。”
吕凤子敲敲桌面,说:“对呀对呀,你们走了几个月的路,好不容易赶拢璧山,又扑到轰炸现场,救火救人,早该休息了,早该休息,我送你出去。”
便殷情着,把杨守玉送到女舍,不能再进去,两人就在门前殷殷道别。
借着门口昏黄的路灯光,杨守玉突然发现,吕凤子的两鬓都出现白发了,几个月不见,凤先生居然大见苍老,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阵怜悯,眼眶里已是**了。
杨守玉闭了门,倒头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