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玉居高临下地冷眼旁观着这一场连秦渭阳都预料不到的突发状况。他成竹在胸地任由姬亮带着他的人在台下横冲直撞,仿佛神明在空中冷漠地看着世上的悲欢喜乐。</p>
逐渐地,台下的雍国人越来越少,场中空旷了不少,而沉浸在搜寻秦渭阳等人的姬亮却仍未察觉。</p>
“大王!”姬亮身后传来一声焦急地大喊。</p>
姬亮回头,只见郭益谦发冠半偏,头发散落了一缕混乱地搭在肩上,衣襟上斑斑血迹衬托得脸上的黄土尘灰格外狼狈。姬亮一见之下大惊失色,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一把环住郭益谦的肩,急切地上下打量,问道:“阿兄?阿兄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p>
郭益谦想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胸中犹自轻轻促促地喘着气,并又朝祭台上瞪了一眼,道:“他骗了我们。”</p>
姬亮也随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雍王?”</p>
郭益谦点点头,转过头来,沮丧地说:“杜骁骑没有来,上卿……也不见了?”</p>
此时场中只剩下吴国君臣,姬亮怕嬴玉还有后招,不敢多作停留,对身旁亲卫道:“传寡人令,全部撤出此地,后退十里!”说罢,他自己先拉着郭益谦,在随臣亲卫的掩护拥簇下,匆匆上了大安车向东驰去。</p>
在车上,姬亮看郭益谦犹是惊魂未定的样子,忍不住伸过手去为他理了理鬓发,柔声问道:“阿兄,方才祭天之时,发生了什么变故?”</p>
郭益谦闭了闭眼,无力地靠在车壁上,答道:“原本我按着之前商量好的计划,事先在场中的几个缺口埋伏下人,就等着杜骁骑从北面翻山而来,两面夹击,救回上卿。可哪知道——”他朝姬亮看过去:“哪知道……”他猛地睁开眼,恨恨切齿:“嬴玉借祭祀舞蹈为名,借着场中突然多了数百彩衣翩然的人的掩护,带走了上卿——等那些人上了祭台,我才发现上卿不在了。”</p>
姬亮了然:“那自然杜校尉算准了祭天的时候动手,也扑了个空?”</p>
“是的。”</p>
“那杜锷呢?怎么也不见他?”</p>
“他跟我汇合,才知道上卿不见了,哪里耐得住?也不听我说什么,更不会等你,自己带着人找上卿去了。这一来一回的,单是我们声势浩大地找人,你们祭台上看着,想必是以为下面打起来了吧?”</p>
姬亮故作轻松地一笑:“可不是?着急的不行,偏偏那些乐工舞师的袖子跟彩云似的一片连一片,我站在上头,什么也看不见。下来的时候,我都提着剑呢。”说罢看郭益谦依旧灰心丧气,也没了心思说笑。</p>
姬亮托着下巴沉思,回忆着方才祭台上嬴玉只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祭天的步骤……姬亮托着下巴沉思,回忆着方才祭台上嬴玉只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祭天的步骤……“停车!”他突然大喝一声命令车外急急奔走的人马。</p>
只听得车外甲胄哐当一响,一个亲兵应道:“请大王示下!”</p>
姬亮道:“回祭台!”</p>
“是!”窗外那人应下,车马缓缓掉头。</p>
郭益谦不解:“你这是?”</p>
姬亮安慰地拍拍郭益谦的肩膀:“我得去找雍王谈谈——他也想单独跟我谈谈。”他说着,反手握住郭益谦的手:“阿兄,你就要去找杜骁骑——上卿就不必找了,寡人亲自去跟雍王要!”</p>
“不行!”郭益谦坚决反对:“这样太危险了,或许雍王早就布好了局,等着你去自投罗网。他就是拿上卿做诱饵引你上钩!”</p>
“不会。”姬亮向郭益谦解释:“雍国称霸多年,吴国暂时也无力与之抗衡。何况,越亭一战,也是雍国占上风,此时嬴玉本不必求和,就算不能一鼓作气打到秣城,但挫一挫我们的锐气,让我们图谋天下的谋划停滞一年两年的,却也不难。可他为什么不这样做?要选择在此时来说,对我们最有利的求和呢?”</p>
“为什么?”</p>
姬亮便把方才会盟之时,两rén miàn对面说的那番话转述给郭益谦听了。郭益谦当时在后面部署人马,准备接应杜锷,是以错过了这一番话。听完姬亮的转述,郭益谦道:“那么他要与你单独谈谈,是谈上卿的事了?”</p>
姬亮点点头:“可我不会任由他把上卿扣留在雍国。”</p>
“如果雍王非要留下上卿,大王打算怎么办?”郭益谦单刀直入,把最尖锐的问题抛给姬亮。姬亮只是皱眉不答,等了半晌,郭益谦试探问道:“打?”</p>
姬亮依旧不说话。</p>
郭益谦无法,又道:“大王可曾想过,万一……是上卿自愿留在雍国,留在嬴玉身边呢?”</p>
“他不可能愿意!”姬亮反驳得斩钉截铁:“他那么做都是为了吴国,为了寡人。现在吴雍两国国书都签了——”</p>
“那上卿就更不能回来了!回来了,岂不是背信弃义?”郭益谦怕一个“背信弃义”还不足以动摇姬亮的观点,又劝道:“对大王来讲,答应和谈,答应上卿留在雍国,那都是一时权宜。可雍王并非也这样想。何况,他提出来就上卿的事情另外与君侯‘单独谈谈’,其意在何处,大王真的不明白?”</p>
“可……”不待姬亮说出一句整话,郭益谦打断他:“大王先听臣说完!”姬亮见郭益谦神情突然严肃起来,点点头示意他继续。</p>
郭益谦道:“虽然雍王看重上卿,上卿自己真的要走,雍王留不住心也没有意思,这固然不错。此前大王也好,杜骁骑也罢,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可是自古道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大王,即便上卿的心如磐石,可也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时候啊!”</p>
听到这话,姬亮一脸不可置信的惊愕。他陡然抓住郭益谦的胳膊,问道:“你是说——秦渭阳他、他……他跟嬴玉——不!这不可能!”</p>
“这为什么不可能?”郭益谦扶着姬亮的肩膀,让他与自己对视:“这天下的英豪并非只有大王一个,至少雍王就算一个,甚至,他还有着比君侯更沉稳的气度与更广博的胸怀!”</p>
姬亮不服气:“他不过比寡人多长了十几岁,受了些磨砺,当然稳重些——他在寡人这个年纪,不过是个守成之主!何况上卿与寡人那是从小长起来的情谊……”</p>
郭益谦趁势说道:“既然大王自信与上卿的情谊牢不可破,那你刚才为什么那么慌张?”</p>
姬亮无话可说。郭益谦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还不是因为大王自己都觉得这些年对上卿的所作所为,是有愧于那些‘情分’的。而导致这些的罪魁祸首,自然就是我了。”</p>
“阿兄!”那头秦渭阳的事情还没搞定,这边郭益谦又不平起来,姬亮焦头烂额不知如何应对,只低低唤了郭益谦一声,撒娇似的。果然,不多时便听到郭益谦心软了地一叹。“大王,”郭益谦温柔地抚摸着姬亮后背,“你要明白,世上的人心,不都是天然就在你这一边的。他们或者曾经爱你,拥戴你,但那么都是有代价的。你要付出与他们期待相等的感情或者利益,才能让这份情谊继续下去。”</p>
“寡人一直视上卿为肱骨重臣,甚至想过让他接替费文通的丞相之位。”</p>
“可秦渭阳他也辅佐大王灭了楚国,架空晋国,一雪前耻,与雍王共主天下啊。”郭益谦抓着姬亮的手,重重一叹:“他对得起大王所的肱骨重臣。可大王能给的也就到此为止了,而上卿最想要的,大王给不了。”他握着姬亮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因为你都给了我。”他看着姬亮,要将话一字一字烙在他心上:“所以,能陪着大王的,也只能是我。”</p>
“阿兄……”姬亮扑在他肩头,紧紧地抱着他,闷声说道:“可是我心里空落落的,真的好像失去了什么……”</p>
郭益谦双臂紧紧地回抱着姬亮:“因为上卿陪着你走过了重新让吴国天下共主的路——大王并没有失去他,大王只是完成了一个自己的目标。目标达成了,他就该离开。而当大王有新的目标的时候,自然又会有新的人来帮助大王,来填补大王心里这个空缺。而不管他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有多少人,我都会一直陪着你。”</p>
“我信你,阿兄!”姬亮靠在他肩头闷闷地发声。</p>
郭益谦拥着姬亮,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想秦渭阳重新回来,回到姬亮身边。自从费文通突然发难,他便认定了这事情不会因为姬亮的一句话而消弭。针对他的算计不会就此罢休,而秦渭阳的还吴,无疑给此事又增加了不小的可能。何况,就算费文通不提,他自己也会提——费文通还没有彻底成为姬亮的弃子,还没有遭遇老师当年所经历的一切苦难与猜疑,没有得到一个与老师一样落魄的结局——他不可能善罢甘休。因此,秦渭阳永远留在雍国,郭益谦就借由雍王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就去掉了一个心腹大患。</p>
“阿兄,”姬亮抬起头来,仍带着少年人的不甘心:“可是我还想与嬴玉再见一见。会盟没有结束,寡人身为吴王,不可以就这样狼狈地走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