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亮沉默。嬴玉的话,他无法反驳,而嬴玉的毫无矫饰,更是他无惧于姬亮的明证。</p>
姬亮试图把话题引到最初的目的上来:“真是奇妙,你我明明是这天下实际上的主宰,却天然对立,又不得不依附着彼此存在。”可是这句感叹似的话一出口,姬亮自顾自地便笑了,他与嬴玉,倒像是在交心一般,句句都是肺腑之言。</p>
显然,这样的坦诚让嬴玉也倍感轻松,到了他与姬亮这个地步,反而没有了秘密。与其装模作样、故弄玄虚好让一旁见证着这一切的史官给后世记录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自己,还不如放肆坦荡地心口如一。于是嬴玉点点头,应道:“所以,眼下只能休战。”</p>
嬴玉的话点到为止,但并没有为吴雍两国今后的命运做出判断——他也不能做出判断,短短七年,天下局势已然大变。他、姬亮,甚至还有伯姜,各据一方,随时都能搅动着这天下风云变幻。也许——嬴玉眯起了眼,暗暗攥紧了拳——也许这个“会盟”结束之后,变故就来临了。</p>
“雍王。”姬亮主动叫他:“寡人想同雍王单独谈谈。”</p>
嬴玉脸上诧异的神情转瞬即逝,旋即平复寻常语气,说道:“不忙。待互签国书,祭告天地,结束会盟之后,寡人还想与吴王在这陂泽之地游猎一回呢。”</p>
姬亮本能地朝对面的秦渭阳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好。就依雍王。”</p>
他们起身,四面的随从大臣们一拥而上,各自簇拥着他们走到旗幡招展的高台上去。礼官们用庄重而不见起伏的语气宣读着国书,然后由两国重臣互相交换,接过对方的国书之后退了下去。换姬亮与嬴玉走上前来,此时祭台上早已经摆好了随祭的大臣们依次贡上三牲、五谷,以及玉璧、玉圭等礼器,姬亮与嬴玉便各执了酒爵,拜祭上天。之后随祭的大臣们在祭台上点起熊熊的烈火,把敬献给上天的祭品一同烧尽。同时鼓乐齐鸣,两队舞者随乐起舞,跳的据说是由上古帝王所创“云门”舞。</p>
身着彩衣翩翩而来的几十名舞者,踏着节奏整齐地挥袖折腰,撒裙联袂,在姬亮与嬴玉的眼前形成了一堵人墙,遮蔽了祭台上的吴王与雍王望向台下的视线。姬亮偷偷地侧目瞥了一眼嬴玉,见他只是兴致勃勃地观赏着这场本该早已看腻的乐舞。</p>
姬亮心跳如擂鼓——随着乐舞的击鼓的节奏,一下一下在他的胸腔里,为即将发生的变故铺垫着出场的节奏。杜锷在哪里?他到了吗?郭益谦能否控得住场?秦渭阳又在哪里?他们找到他了吗……一连串的问题,让姬亮不自觉地伸长了脖颈,想要穿透这些翩翩起舞的明媚鲜艳的人影,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p>
“吴王,你在看什么?”嬴玉的突然开口叫姬亮猝不及防,他紧张地回头,嬴玉并没有看他,依旧欣赏着舞蹈。</p>
姬亮试图掩饰自己的心思,强自镇定地答道:“没看什么。这舞也不知道看过多少回,都是一个样子,又长又慢,叫人不耐,难得雍王还看不腻。”说到后来,他自己也真信了一般:“寡人还等着祭天结束,好与雍王单独谈谈呢。”</p>
嬴玉依旧没有回头,应道:“单独谈谈?吴王要谈什么?”嬴玉顿了顿,终于转过头来,目光幽深地看着姬亮:“谈秦渭阳?”</p>
姬亮心中一惊,本能地朝台下望去,然而被招展的旗帜与飘然若天衣的舞衣遮蔽了视线,繁杂的音乐也叫他听不见外面任何动静——他与雍王被隔绝在了祭天台上。姬亮索性收回了目光,专心致志地与嬴玉对话。姬亮说:“是的。谈秦渭阳。”</p>
“怎么?吴王反悔了?不愿意让秦渭阳留在雍国?”</p>
“寡人根本从来就不想答应他留在雍国——雍王,寡人想,你应该是猜到了这一点的。”</p>
嬴玉没想到姬亮出尔反尔得这样自然而理直气壮,好像理亏的竟然是自己一般。嬴玉失笑:“寡人知道。”又道:“可……秦渭阳他不愿意跟你回去啊——是他主动请求寡人留在雍国,寡人想,吴王应该也猜到了。”</p>
姬亮正色道:“雍国称霸天下多年,国中人才济济,为何独独要与寡人争夺一个秦渭阳?”</p>
“吴王七年之内,灭楚国掌晋国,与寡人二分天下,国中的英才俊杰自然也是数不胜数的,却又为何舍不得一个秦渭阳?”</p>
“寡人与秦渭阳出了君臣之义,还有挚友之情。”</p>
“挚友?”嬴玉口气中多了几分不平:“寡人以为,只有郭益谦才是吴王的挚友。”</p>
“你……”姬亮诧异地看着嬴玉,一时说不出话来。看来嬴玉是知道他与秦渭阳、郭益谦三人之间的内情了。</p>
嬴玉道:“秦渭阳是吴国的上卿,却并非吴王的奴隶,他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去哪里。那些腹有诗书的士子们,周游列国,晋国的人在楚国做官,雍国的人在巴国为臣,早已是这世上屡见不鲜的事实。寡人欣赏秦渭阳,秦渭阳也愿意留在雍国,那么吴王你的意见,似乎就变得不再重要。你这么固执,倒让寡人好奇……”</p>
嬴玉的话没有说完,乐师舞者突然地惊惶逃窜打断了他的话。</p>
姬亮霍然转身,台下已乱成一片。</p>
乐师舞者们四散逃跑,他们身上那些鲜明夺目的彩衣给此刻的混乱再添上一重扰乱视线的纷杂。他们之后,那些层层叠叠竖起来的,遮天蔽日的旗帜亦层层叠叠地颓然倒下,天光忽然大亮,让祭台上的吴王与雍王,把这场混乱尽收眼底。</p>
姬亮的目光慌张地朝台下逡巡,搜索着郭益谦、秦渭阳以及杜锷的身影,然而却一无所获。台上随祭的随从纷纷反应过来,围挡在姬亮周围,簇拥着他朝台下奔去。姬亮走到一半,忽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嬴玉依然站在祭台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下发生的一切。雍国的大臣们肃穆垂手地站在他身后,他们像高高在上的神明一样无情地俯视着地上低小如蝼蚁的芸芸众生。姬亮讨厌这种差别……他奋力拨开大臣们,重新奔上祭台。</p>
姬亮一手指向台下,质问嬴玉:“这就是雍王所谓的诚意?”</p>
嬴玉幽深莫测的目光在姬亮脸上转了一转,反问道:“难道吴王的出尔反尔就是有诚意?”</p>
一句“出尔反尔”让姬亮张口结舌,也让他瞬间明白了嬴玉突然发难的缘由。</p>
秦渭阳!</p>
姬亮不顾一切地冲下台去,冲进混乱的人群之中。他抽出腰间本是作为礼器与身份象征的长剑,奋力地拨开身前横冲直撞过来的雍国人或是吴国人。</p>
“大王!”姬亮身后的吴国大臣们争先恐后地挤过去想要护着他们的国君,可是这无疑让场面更加混乱。步履踉跄的老臣们,很快就被冲散在汹涌的人潮里。所幸的是,虽然会盟现场一片狼藉,但披甲执戟的卫士亲兵却并未针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p>
混乱中,姬亮找不到郭益谦,更看不见秦渭阳,甚至也不知道杜锷到底来没来。匆忙中,他召集了几十名甲士跟随者他突出重围,同留守在外面的吴国众人汇合。“车骑将军呢?”他问。</p>
回答他的是一个吴国的百夫长:“大王去祭天的时候,突然对面雍国就乱了起来,然后车骑将军就带着人冲了过去。再然后……”他瞧着姬亮越来越铁青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p>
一切都没有错,都是他们定好的计划……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姬亮焦急地往场中一望——他一咬牙,提剑号令面前的两个百夫长:“你们两个,带上人跟我冲进去!”又指着另外一个百夫长:“你,去接应散落在外的大臣们!”再指向下一个百夫长:“你带着人,去接应车骑将军……或者是骁骑将军。如果看到上卿,直接带回来!”他目光扫过众人:“其余的人,留守在此,听我号令,伺机而动!明白了吗?!”</p>
“明白!”</p>
这些人都是姬亮近几年带出来的兵士,更是跟随杜锷、郭益谦等人参加过大大小小的战役,因此姬亮这道号令一下,众人都前赴后继地冲了出去。</p>
姬亮突然回头望向高高的祭台,雍王嬴玉依然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仿佛天神一样俯瞰着台下惶惑慌乱的芸芸众生。雍国的人并没有动手,那么……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是怎么回事?姬亮一面想着,一面按着记忆冲到之前秦渭阳所在的地方,可这一场大乱,这里哪儿还有秦渭阳的身影?</p>
姬亮又气又急,随手抓过一个雍国随从,恶狠狠地问道:“秦渭阳呢?吴国的上卿呢?!他在哪儿?!”</p>
那个雍国人不过是低等甲士,什么时候被一个国君这样捉住衣襟逼问过?当下早惊得懵了,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来。</p>
姬亮怒气冲冲地将他甩开,又去抓第二个来问,也是如此。如是再三,他自己也没了耐心。可是雍王那边始终没动手,姬亮如果动手,无异于破坏刚刚才达成的盟约,使得他立刻将吴国置于随时被雍国大举进攻的危险局面。原本可以主动控制局面的他们,此刻莫名其妙地陷入了被动,姬亮穿行在人群里,焦急地寻找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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