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锷拈起一枚银针在灯火上烤了一烤,找准郭益谦的穴位扎上去,再轻轻旋转着刺进去。</p>
众人屏气凝神地围在榻前,视线随着杜锷的动作来回游移,生怕错漏了半分。</p>
杜锷一针一针地刺进去,每一针都下的无比仔细,仿佛这一刻他就是主宰生死的泰山府君,手上的银针就是眼前这个人的命数,一分不能多,一毫不能少。</p>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杜锷才封住了郭益谦的周身几个大穴,又拿浸过酒的bǐ shǒu置在火山反复烤了,才在郭益谦的手臂上割开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顿时沿着手臂滴落下来。</p>
郭益谦眉头微微蹙起,脸上并无别的表情,也不曾抬眼往手臂瞧上一眼,仿佛那淌血的手臂并不是自己的一样。姬亮目光紧紧锁在他身上,他也只如不见,拥着身下的青绫被褥静静坐着。</p>
杜锷不敢怠慢,双手慢慢在郭益谦身上推拿按压,几回下来,血仍是鲜红的颜色,他也不禁着了急。</p>
这神色叫姬亮察觉了,忙问道:“怎么了?”</p>
杜锷摇摇头,答道:“我方才封住上大夫几处大穴,倘若中毒不深,便能逼出余毒。只是现在看来……”</p>
“中毒已深?”姬亮接过话头,急急问道:“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大好了么?要是中毒已深,那么宫里的太医会断不出来?”又指着一众军医:“他们也断不出来?”</p>
杜锷冷笑,顺手拿银针封住穴道止了血,抬头对姬亮说道:“不知君侯可有问过太医上大夫的脉象?太医断出来的脉象是不是浮乱混沌?太医配不出解药,也只能用一般药物一日一日慢慢化解。可是这时日耗过去了,毒性虽然在减弱,却也在慢慢地融进骨血。”</p>
“那如今就没有解毒之法了?”</p>
“法子倒是有一个。”杜锷说着转头面向郭益谦:“以银针刺入鸠尾穴,封住气血,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余毒逼出体外。”</p>
“鸠尾穴?”那个年长的军医颤巍巍捋着胡须,说道:“那是死穴啊!”</p>
他旁边一位稍年轻的军医附和道:“鸠尾穴位于脐上七寸,若有不慎,就会血滞而亡,这、这太冒险了!”</p>
杜锷斜睨着两位军医,说道:“倘若这时还不清除余毒,待毒气入脑,只怕日后纵然活着,也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目不能视,与草木无异。”</p>
姬亮问:“就没有两全之法?”</p>
杜锷冷笑道:“君侯,这天下哪有这么多两全其美之事。”</p>
姬亮看着杜锷,将信将疑,又问道:“倘若如你所说,毒气会侵入人脑,为何宫中太医没有这样对孤说?”</p>
“若是我施针之前,确实不会,可我方才封住上大夫的穴道,这无异于催使他气血逆行……是以唯今之计,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p>
“你!”姬亮内心怒极,面上愈见阴沉,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设计加害上大夫,其罪当诛!”</p>
杜锷悠闲地把玩着手中银针,对姬亮笑道:“我这个法子,险则险矣,却是一劳永逸。君侯应当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p>
“杜校尉,”一直没说话的郭益谦开口了:“你只管施针。”</p>
“上大夫!”姬亮朝郭益谦喊了一声,却又说不下去了。他不愿郭益谦冒险,可现在除了冒险也没有别的法子。他恨透了杜锷,可现在除了杜锷,也没有别的人能够救郭益谦。</p>
郭益谦转过脸来跟姬亮对视,仍是不说话。姬亮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那眼神太过平静,丝毫不为这生死之事所动。偏生是这样淡定从容的神色,越叫姬亮觉得像一柄剔骨刀,将他五脏六腑剜得血肉模糊。</p>
良久,郭益谦收回视线,对杜锷说道:“杜校尉,你施针吧。”</p>
“上大夫信我?”</p>
“你初征山越那一次,他们都怀疑你投靠山越,可我一直都信你。这一次,我也一样信你。”</p>
“好!”杜锷朝他一拱手:“必不负上大夫所托!”</p>
郭益谦点点头,褪去上衣,将胸腹袒露出来。杜锷找准穴位,深吸一口气稳定了心神,干脆利落地一针刺下!</p>
郭益谦突地大叫一声,脸色瞬间青灰了下去!</p>
“上大夫!”姬亮正要扑上前去,秦渭阳手疾眼快拦住他。</p>
秦渭阳道:“君侯,这个时候不可以让杜校尉分心!既然上大夫都放心讲命交到杜校尉手上,君侯难道还不信上大夫么?”</p>
秦渭阳这一句“君侯难道还不信上大夫”点醒了姬亮。他想,阿兄方才那样难过正是因为孤不信他,难道在这生死关头,孤也有叫他难过一场么?这样一思量,便也平静下来,全神贯注地瞧着杜锷动作。</p>
杜锷还是如先前那般在郭益谦身上推拿按压,却见得郭益谦手臂伤口附近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黑线。</p>
杜锷欣喜若狂,加速在郭益谦身上推拿。眼瞧着那黑线越来越往下移动,最后从伤口处渗了出来,一滴一滴,尽是黑血。</p>
待黑血滴尽,杜锷才长舒一口气,将那银针从鸠尾穴上取下来,对郭益谦笑道:“上大夫,这余毒已经尽去了。锷总算没辜负上大夫信任。”</p>
姬亮这时坐过去,一握郭益谦的手,冰冰凉凉的,料想是方才封住穴道气血凝滞所致。遂一面帮他搓着手,一面回头对杜锷说道:“杜校尉,方才是孤错怪你啦!”</p>
杜锷站起来,仰着头,说道:“君侯不必如此……”他本还想说一句:“方才那一针扎下去,也叫君侯体验了一回我杜锷听说上卿生死一线时的感受,也算不得错怪了。”只是瞧着秦渭阳在,众多将领军医也在,便将这话咽了回去。</p>
“阿兄。”此时内室里只有他与郭益谦,其余人等都叫他下令退了出去。“阿兄还在生孤的气么?是孤错了,孤不该那样草率,叫楚军退的那样轻易,也叫阿兄的一番筹划都落了空。阿兄原谅孤这一回吧。”</p>
等了许久不见郭益谦回答,姬亮又道:“孤真的没有不信阿兄!阿兄是要孤把心剜出来给你看么?”</p>
“君侯,”郭益谦说:“若是刚才我不让杜校尉下针,君侯会劝我么?”</p>
“不会!”姬亮答得斩钉截铁:“孤心里也不愿阿兄冒这个险。”</p>
“为什么?难道君侯不嫌弃我以后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目不能视?”</p>
“只要阿兄活着,比什么都好。”姬亮将头埋进郭益谦怀里,低声道:“阿兄不知道,方才孤真是怕极了……”</p>
“那君侯起初又为什么不阻止我让杜锷下针?”</p>
“因为你信杜锷,我便信他。”姬亮直起身,一双眸子亮晶晶地盯着郭益谦:“孤信阿兄,一直都信!”</p>
“你就……那么信我?”郭益谦皱着眉头,他心里愧疚极了。若说之前他还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姬亮就此决绝,现在却也没了。虽然他依旧怕姬亮知道他最初出山的动机,怕姬亮知道他利用他欺骗他,可是他也舍不得姬亮了。就算日后姬亮要厌弃他,他也舍不得姬亮,就算总有一日要分开,他也还是想和他在一起。</p>
郭益谦伸手抱住姬亮,说:“我不走了。”</p>
“阿兄!”姬亮喜极而泣,紧紧拥着郭益谦。</p>
“我不走了……”郭益谦在姬亮怀里喃喃重复:“我还没有看见你成就霸业,怎么能走?我还没有看见君侯,成为这天下的主人,怎么能走?”</p>
“说得对!”姬亮捧起郭益谦的脸,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孤不能没有阿兄,阿兄要辅佐孤成就霸业,做这天下的主人——阿兄不能走!一生一世,也不能走!”</p>
“君侯明日就可回秣城。”郭益谦说着也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取过几案上的地图对姬亮说道:“我们这次守卫上郡,吴国所有的驻军都在动,臣建议撤军之后,原有的部署不变,以备随时向西挺进夺回湄阴河下。”</p>
“可是这样一来,我吴国兵力接集中于秣城以西,中后方难免空虚。”</p>
“所以我们要与北面晋国结盟,如还有可能,就绕道雍国去跟巴国结盟。”</p>
姬亮抚掌赞道:“晋国在吴楚北面,巴国在楚国以西。倘若许晋、巴二国以楚地,利益驱使之下让他们与吴国结盟,那么就可以从东、西、北三面合围楚国。就算他祁阳与钟翦有三头六臂,只怕也应付不过来!”</p>
郭益谦微笑道:“君侯真是越来越有英主风范了。不知君侯欲派何人出使晋国与巴国?”</p>
姬亮皱眉思索:“若说道这临机应变,口若悬河,整个吴国也找不出一个比上卿更厉害的。只是他自从大病一场之后,身体便一直不好,又替孤挡了一刀,伤了根本。此去巴国晋国,路途何止千里,长途颠簸,孤担心他……”</p>
“臣也觉得上卿去最合适不过。他是世族子弟,不似臣这样的山野之民,应对那些王侯贵族,自是得体。若然君侯担心他的身体,不如叫杜校尉随他一起去?杜校尉武功了得,又会医术,有他护着上卿最好不过。况且,杜校尉因误伤上卿一事,多有悔意,我想上卿心里对杜校尉只怕也是成见颇深。不如趁这个机会,让上卿看到杜校尉的赎罪之心,也可从中化解他二人的恩怨,也叫君侯多一对同心同德的臣属。”</p>
姬亮忍不住笑道:“阿兄想得这样周全。若他二人能够尽弃前嫌,同心同德,当真是孤之幸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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