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的朝堂上突然多了一张陌生的面孔。</p>
一色纁裳玄端的卿士大夫们纷纷侧目打量这个穿着一身黄裳玄端的青年，交头接耳地议论着。</p>
郭益谦泰然自若地独个站在一边，毫不理会周围的纷纷投过来的目光。</p>
昨夜姬亮命白山送了一套中士的黄裳玄端跟一应佩饰过来，郭益谦便知道姬亮这是要拜官任命了。今早便依着礼制穿戴起来，却故意把送来的一组白玉佩中的玉璜换成他那块血红的。</p>
此时姬亮还未过来，大臣们三三两两地说着闲话。</p>
卫尉白少阳拢着手，斜着眼朝郭益谦看去，又偏过头对身边站着的下大夫妫檀说：“今日不过平常朝会，怎么一个中士也来了？可是有什么内情？”他不认识郭益谦，也不知是何官职，只按着服色等级评价。</p>
妫檀顺着白少阳的目光瞟过去，又回过头对白少阳道：“有没有内情，白卫尉世代为官，却还要问我一个亡奔之徒么？”妫檀祖上原是卫国贵族，卫国灭国后逃亡在外，几番颠沛流离才终于在吴国有了一席之地。</p>
“何况，”妫檀又道，“私泄禁中语这样的罪，连丞相都担不起，何况区区一个下大夫？”他那日与秦渭阳一同进宫，亲眼见姬亮不满费文通将内宫情况对人提起，自此后便与费文通渐渐疏远，更再不私下与人议论国事了。</p>
白少阳被他看穿用意，撇了撇嘴，又讲了些秣城的风月趣事来听，一时众人弃了郭益谦，皆凑过来听他品评华予阁新来的歌姬。</p>
秦渭阳不知何时来了，见郭益谦一人在一处，笑着去拉他过来，一一介绍众人给他认识。</p>
大臣里有听过郭益谦“江左三凤凰”的名头的，于是又议论起他师兄弟三个来。不知是谁提了一句钟翦，众人立即哄笑起来。白少阳本就在讲华予阁的事，此时更将那天登仙台上的情景绘声绘色地讲来，又惹得一阵大笑。</p>
郭益谦站在外围默默听着，眉头越蹙越紧，秦渭阳过去把他拉开几步，说：“不过是些闲言碎语，听听也就罢了，不必……”</p>
郭益谦却打断他说道：“那是他自己选的路，是非成败自然由他一人生受，旁人又何须萦于心怀。”</p>
听他这样说，秦渭阳也只得一笑了之。</p>
那天回到秣城，白山就遵从姬亮吩咐立刻带人去了钟翦住的草庐，可哪里还有钟翦的人影？问过梁蘅方才知道，钟翦半夜里就走了。</p>
来报姬亮时，恰好秦渭阳也在，姬亮下令封锁全国各关卡也要追回钟翦，而秦渭阳却以为不然。</p>
他心想钟翦此去楚国，能得何种待遇尚不可知；能否见悦于芈子瑜也不可知；就算是迎为上宾拜为丞相，能否立得住脚更不可知。此时若执意追捕钟翦，楚国肯定会留意钟翦，这岂不是倒助了他？</p>
秦渭阳把这些想法说给姬亮听，姬亮这才罢休。 </p>
而白山见梁蘅一个少年人住在山里，未免孤苦，想接他到秣城来跟着郭益谦。岂料梁蘅看似乖顺，这时却执意不肯跟白山来找郭益谦。白山无法，只得告诉他日后若有困难，只管来找他。</p>
眼看离朝会时辰不到半刻了，费文通才慢慢踱步进来。他平日都是来得最早的一个，今日却比众人都晚了。朝臣向他行礼，他也不大搭理，坐在席上用手撑着额头，大有疲倦之态。</p>
秦渭阳看费文通脸色苍白，关切道：“国事繁重，老师要多保重。”他自幼拜在费文通门下，入朝以后费文通又对他诸多提点看顾，秦渭阳心中十分敬爱他这位老师。</p>
费文通见是他，点点头说道：“不妨。只是近来多梦，睡不大安稳。”</p>
秦渭阳对郭益谦道：“你还未见过吧，这是费相。”</p>
郭益谦正要过去行礼，费文通一眼瞥见他huáng sè下裳上的一组玉饰，原本苍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指着郭益谦身上佩着的血红的玉璜，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如何有这块玉璜？你是何人？”</p>
“在下郭益谦。”郭益谦不卑不亢地揖手一拜。</p>
“郭益谦……”费文通神色缓和了些，道：“可是‘江左三凤凰’之一的郭益谦？”</p>
郭益谦淡笑道：“不过是文章上的微末技艺，丞相见笑。”</p>
秦渭阳瞧了瞧郭益谦的玉璜，问费文通：“老师，这玉璜可是有什么来历？”</p>
费文通也笑：“他的东西，你不问他，却来问我。”</p>
郭益谦道：“这玉璜是我闲来无事自己琢磨的，不算什么奇珍异宝。”</p>
费文通打个哈哈，将尴尬掩过去：“这玉璜乍看之下跟倒一件旧物极为相似。是我老眼昏花，唐突了。”又盯着郭益谦的玄端看了一会儿，道：“君侯可还是头一次赐爵与庶民，可见‘江左凤凰’之名不虚。”</p>
郭益谦拱手再次谢过，却闻费文通又问：“几年前我曾有心举荐钟翦，被他辞谢了，倒不知他如今如何了？”</p>
“啊呀，丞相定是日夜埋首案牍处理国政，竟连这事都不知道！”半途插进一个人来，说道：“方才白卫尉才在说呢，钟翦这回可是彻底得罪了上将军了。”</p>
“没什么得罪不得罪，”南宫应龙本想过来招呼费文通，却听见这一句，说道，“竖子胡闹，我已训过他了。”</p>
几人寒暄一阵，忽见礼官踏前一步，大声唱诺，吴国众臣遂分列站好。</p>
霎时礼乐大奏，朝臣们呼啦啦地跪下，只见一双玄色革舄缓缓行到王座上坐下，遂齐声行叩拜大礼。</p>
郭益谦跪在人群中，悄悄抬头打量姬亮。</p>
姬亮头上戴着七旒冕冠，仍是着一袭玄衣纁裳，只是衣上绘着华虫、火、宗彝三样章纹，裳上绣了藻、粉米、黼、黻四样章纹，与卿士大夫们区别出等级尊卑来。</p>
只是这七旒七章冕服，乃侯伯之服，宣公、桓公及先王，穿的都是九旒九章。</p>
郭益谦看着姬亮，不禁开始想象他穿九旒九章之时的模样。</p>
七旒七章之上有九旒九章，九旒九章之上，虽然服制不能再尊贵，可还有个加九锡之尊，倘若……郭益谦扯断视线，直直盯着地上一方青石砖，暗怪自己方才想得太多，竟也不知道群臣是何时起来的，只看见前面一色玄衣纁裳遮得眼前暗了一团，才愣愣跟着站起来。</p>
郭益谦听着姬亮问些平常的国政之事，那声音像锦屏峰最高处积雪融化之后，缓缓淌下来的清泉一样，清清凉凉的，带着一股生机勃勃从郭益谦的耳朵涌进血脉，又从血脉浇进心里。</p>
突然间，好像有什么陌生的情绪在心里“啪嗒”一声冒出一片新芽，然后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p>
郭益谦重新抬眼望去，日光照在姬亮英俊挺拔的眉目上，衬得他格外地意气风发。</p>
姬亮此时气定神闲地扫视群臣，又似乎撒开视线寻找什么，恰恰与抬头看来的郭益谦撞个正着。</p>
姬亮眼里透出些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郭益谦，直看得群臣都顺着他的目光偷偷看过去，才开口叫道：“郭卿。”</p>
郭益谦执着笏板出列跪下。</p>
“孤几番察试，觉得郭卿文章辞赋皆是上乘，吴国此值招贤用人之际，而郭卿又素有‘江左凤凰’之誉，孤就顺天道，从民意，拜郭卿为作册内史。”</p>
作册内史，一个拟写诏令而无实权的官职，在一群玄衣纁裳的卿士大夫中间显得微不足道的官职，却足以让费文通对郭益谦刮目相看。</p>
作册内史们因为常在国君之侧，往往也是国君的心腹之臣，甚至能够参与国事决策。虽然微末，却绝不是个可以让人看轻的官职。</p>
这番道理，费文通最明白不过，因为多年前他初入朝之时，老吴王也是将他安排到这个位置上。</p>
郭益谦接过印绶之后，姬亮便问费文通道：“新政施行至今已三月有余，吴国各处，情况如何？”</p>
费文通起身奏报：“新政政令已传至吴国各郡县，然而收效甚微。”</p>
“哦？”姬亮身体微微前倾，问：“这是为何？”</p>
“新政虽鼓励农桑，但吴国耕地良田却多在大族手中，部分庶民无地可种，不得不纷纷依附世家大族，跟从前也没什么区别，此是其一。</p>
“其二则是加重了商人的税，导致物价高涨，但庶民们有田土的自给自足，没田土的依附大族，互相之间又似古时那般以物易物，但断了商人的活路，来秣城的各国商人为此已闹了数次了。</p>
“至于其三……”</p>
“还有其三？”姬亮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殿上众臣，又看向费文通，眼神示意他讲下去。</p>
“其三便是新政禁止民众私自流徙，但无法令约束，吴国原先那些小商人没有土地耕种，又没有一技之长，又不愿依附世家大族做个佃户，纷纷跑到其他四国。是以流徙者甚众。所以……”</p>
“所以新政基本是废政？”姬亮截断费文通的话。</p>
“是。”</p>
姬亮沉默一阵，道：“政令不行，是相府不力，丞相失职之过。”</p>
“诺。臣疏忽职守，臣知罪。”</p>
姬亮摆摆手：“不能亡羊补牢，知罪认罪又有什么用？”</p>
南宫应龙与费文通站得最近，一旁听了，心头暗叹：分明是世家大族兼并土地太过才导致新政不行的尴尬局面，可君侯却偏偏推到相府身上，推到丞相身上。这既让相府里那帮子权贵自己想法儿收拾自己，又不轻举妄动让人猜到他真实意图……</p>
一时又想起老吴王临终之时的嘱托，说世子年轻，任性冲动，务必时时提点劝阻。可如今见着这位君侯，小小年纪，算计却实在太深，哪里是老吴王说的那样！运筹帷幄，心计深远本是好事，但若将这些谋略手段全用在这君臣周旋上，器局狭窄，失了诸侯霸气。</p>
他这般想着，那边费文通领着相府一干臣属跪下去，齐声应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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