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瑛与二十余名汉子遥望长城,一路翻山越岭终于进入关内,四野茫茫,道路纵横,乡村毗邻,行人车马往来不绝,终见生机盎然,一洗塞外萧杀之气。
汉子们被掠之初,尚带有亲人无辜受戮的哀怨,恍然数载犹如隔世,如今重返故土,均想尽知家乡境况,离家越近越是急切,心情愈发沉重。
过了古北口便进入檀州境内,众人皆是归化,儒州两地村民,一路西行,辗转既是。唯独何瑛一人要南下涿州,路程尚远。
尚伯年担心何瑛一人独行,便商量着由他和傅亮护送直至奇林县老宅,余者皆各自回乡。众人当然无话,何瑛由是感激,路口处再诉别情。大男人倒不像儿女那样哭哭啼啼,甚是豪迈,皆是“后会有期,企盼家乡做客”等语。
三人继续前行,走了一段路程忽觉腹中饥饿,见前面有一村庄,尽管袁梦在奚人住地购买的食物被人收走,但银两还有剩余。分手时尽数赠于何瑛,倒可美餐一顿。村子不大,不是人口集中的小镇,却也比北地繁华。当街店铺林立,酒肆、茶馆、客栈应有尽有。行人匆匆,虽不缺披发左衽的契丹人,却是各有各的活法,奴隶并不普遍。
一位三十好几的酒馆老板见三人前来,忙满脸堆笑把他们迎了进去。店内一尘不染,早有一个契丹人坐在正对店门的木桌前自斟自饮。三人刚离契丹国境,心里阴影还在,不想太过显眼,看角落里有一个空位子便坐了过去。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身穿鹅huáng sè短袄,黑发弯眉,瓜子脸,清丽文秀,勤快得很,端着茶壶跑来,一rén miàn前摆上一只茶碗,一边倒茶一边招呼着:“客官请用茶!”话语乖巧,露出一口嫩牙洁白如玉。
何瑛看着欢喜,问道:“你家的闺女?”
老板腼腆一笑,说道:“小女郑萱,尚在幼年,客官千万见谅。”又招呼郑萱:“快叫姐姐。”郑萱千伶百俐,稚嫩的嗓音甜甜的喊了一句:“姐姐慢用!”
何瑛还穿着妇人送的衣装,正惊奇他如何认出自己是女儿身,听郑萱称呼心情畅快的很,笑盈盈拉住她的手,逗趣的问道:“做我mèi mèi如何?”
郑萱大方的回了一句:“你大我小,自然你是姐姐我是mèi mèi。”
话语听着舒心,惹得尚伯年和傅亮赞叹不已。何瑛更是开心,抬头看着尚伯年问道:“尚大哥,你看她与袁梦如何?”尚伯年笑道:“袁梦顽皮,有侠义心肠,这孩子乖巧伶俐,各有所长又都不同于常人。”
郑老板倒也自谦,说道:“一个毛丫头,哪值得各位夸赞。”
何瑛真有心认她mèi mèi,拉着她话语亲切:“我这次匆忙返乡,未带好玩的东西。”又一指尚伯年和傅亮:“等他们回来,一准捎一件给你。”
萍水相逢哪好收人家东西?三人本想考她待人接物,均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听她如何回答。却见郑萱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道:“我也送你一件礼物。”转身便跑回屋里。
片刻的功夫又返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件东西,跑到何瑛身边递了过去,说道:“这个给你。”何瑛接到手里仔细一看,却是一小截干木,刻工粗糙,只能从轮廓上辨认出来是一个小人,举起来问:“这是谁呀?”
郑萱答得清脆:“是我娘,送给你做礼物。”
何瑛正好笑她如何把她娘刻成这等模样,却听郑老板埋怨道:“这孩子竟胡闹,总把这东西拿来给人看,不能玩些别的?”
何瑛听他话里有话,便问:“是她刻的?”
提起这话,郑老板神色暗淡,低声说道:“这孩子命苦。她娘死得早,她便整天的拿着木头刻成她娘的模样,见人便拿出来看看。”
何瑛正思念娘亲,一句话惹得她无限伤感,伸手将郑萱揽入怀中,轻轻的说道:“好,姐姐收下了。”但苦于身无他物,想起来还有一只镯子保存完好,摘下来放入她手中,说道:“这是我娘的姥姥留下来的,已有百余年,拿着它去告诉你娘是我送的。”
镯子本不是稀罕物,但几代相传,意义定然非凡,若不是情感真挚谁肯舍的?郑老板慌忙阻拦:“这样贵重的宝贝哪里使得?客官还是自家留着好。”
事到此时,何瑛即便再送一只镯子也是情愿,忙道:“大叔不必生分。我叫何瑛,做姐姐的送给mèi mèi一份礼物理所应当。只是我高攀了,又认了一个簃èi mèi谩!彼底呕耙咽抢嵊簟?br />
郑老板也是感激万千,不好再度回绝,话语爽朗:“既然如此,今日便是到了自家,我们吃一顿团圆饭。”又吩咐郑萱:“去把今早买的那条鲤鱼拿来。”
郑萱“唉”了一声,拿着镯子欢天喜地的跑了出去。
郑老板确实好手艺,不一会儿便准备了一桌子酒菜,鱼肉满碗,丰盛的很。饶州数月尽食胡食,钻山林的时候又是生冷之物,能填饱肚子便是奢侈,何瑛吃得就连肠胃亦替她欢唱。尚伯年与傅亮为奴多年,难见一点油腥,何况还有浑酒?更是吃得红光满面。半路上凑成的一家人,越聊越是亲切。
一旁独自吃喝的契丹人已是酒足饭饱,见他们吃得热闹,不便打扰,扔下几个铜板道了一句:“老板,给你饭钱。”也不待有人答话,抬腿便走。
郑老板已是酒酣耳热,哪里还细数铜板是否够用?“唉”了一声,笑送契丹人离去。可还未等契丹人踏出店门,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猛回头朝契丹人用饭的桌子看去,似是少了什么,再一细数,确是少了一个盛酒的银壶。
要说一个寻常物件,也不值几个铜板,只是银壶的形状平常少见。别人家的银壶多是倒置的漏斗状,而他家的银壶确是葫芦状,不仅稀少而且精美,自然惹人稀罕。刚才为契丹人盛酒放在桌上,屋内不曾进过旁人,不是被他偷了还能有谁?郑老板一个箭步抢到门口拦住契丹人,难为情的说道:“客官慢走!你忘了把银壶放在桌上,你拿走了,我们如何卖酒?”
契丹人几杯酒下肚便有了胆气,闻言几步窜到街上,又回头瞪着郑老板,打了一个饱嗝,满口的酒气,话语含糊,结巴道:“你这老板好无道理,你哪里看见我拿了你的酒壶?”
郑老板见他不肯认账,知道碰见无赖,若不呵斥他几句,想他不会认承,质问道:“酒壶就放在桌上,不是你拿走了,如何不见?”
街上已有两个行人停下脚步朝这边望来,左右邻居也有人探头探脑。郑萱一听他拿走了酒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跑到门前细听。何瑛三人见这等小事也没在意,只顾坐那吃喝。
契丹人醉眼朦胧,狡辩道:“你不见了酒壶干我何事?为何非要来问我?”郑老板又道:“只你一人饮酒,不是你拿走了,还会飞了不成?”
契丹人栽歪身子,扬起右手在半空一划,咧嘴一笑:“飞了,飞了,你快到天上去追,晚了就追不到了。”
醉汉胡语,气得郑老板哭笑不得,刚要再说,,郑萱眼尖,见醉汉蜷着左臂,腋下衣物有一处隆起,里面定有一物,看形状应是酒壶,手一指,喊道:“爹,不要听他耍赖,在他腋下夹着。”
郑老板经她提醒,也看出端倪来,骂了一句:“你好无赖!”便要上前夺回。
被寻到赃物,契丹人这次倒没耍赖,见郑老板要来,后退两步伸手将他拦住,嚷道:“我拿了你的酒壶,你要好酒好肉请我才行,哪能抢去?”
哪有这样的道理?郑老板骂了一句:“好不要脸。不把你送官便是轻饶你。”伸手一抓,不想契丹人虽然醉酒,身子还灵活的很,一转便躲了过去,还嚷:“我刚才给了你饭钱,拿你酒壶为何不请我,还要骂人?”
一旁已聚了七八个闲人,听他话语无不嬉笑。
郑萱机灵,蹑手蹑脚凑到契丹人身旁,趁他不备,一把抓住酒壶便要用力夺回。契丹人岂能让她夺去?猛地用力一轮,成年人力量大得出奇,郑萱年幼力微,一下子便被摔出老远,“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何瑛早停碗筷留意外面动静,一见刚认的mèi mèi受屈,忙跑出来将她扶起,问询伤情。郑萱坚强的很,摔得呲牙咧嘴却也不哭,站起来拍了一下身上的灰土,指着契丹人怒骂道:“你这个无赖,偷了东西不思归还,难道要做强盗不成?”说完,又要上前去抢。
忽听几声叱呵“闪开!闪开!”,“当街闹事成何体统?”
众人回头看去,来了一伙唐军,连忙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