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大师伯带回了新衣服,在火塘火光照耀下,宝娃立即兴奋地把卢凌云回山带来的包袱打开,翻出了里面包了严实的新衣服,找到自己那一身,开心地比划起来。要不是被二师叔白了一眼,说不定当晚他就抱着衣服睡觉了。</p>
宝娃顺着闻见的香味发现了包袱里的两张饼。显然是卢凌云一路上省着吃省下来的。宝娃软磨硬磨的说想吃,结果这种没出息样被二师兄无奈地训斥了一顿。不过意外地,大师兄却温情得很,告诉他明天煮饼给他吃。宝娃这才展开脸再次笑开了。</p>
师兄弟四个人商量了一会,各自睡了。看着宝娃睡着了还笑着的脸,几个人又开心又忧愁,各自寻思着将来的路。</p>
深夜的终南山,千年的终南山,格外幽静,轻轻的风声,倾诉着金戈铁马和历史变迁。春雨绵绵。</p>
老学究终究像野火烧不尽的野草,命大,活过来了。</p>
经过将近十天的治疗和照顾,他已经能够起身四处huó dòng。他能说话的第一时间,就是对师兄弟几人一再表示感谢,对宝娃这个经常照顾自己的半大娃也体现了特别的亲近。</p>
在老学究能讲话之后,就给宝娃讲各种故事来打发时间。在他看来,他半天几乎就讲了在村子里大半年里也讲不到的话,来到山上的日子是他这一二十年来最轻松的日子。</p>
老学究姓黄,名宗乔,京城人,在书香门第长大,父母当年也是西迁到西南联大的,而他就出生在西南联大,在首都度过老年时期。从小聪明好学的他,十岁就能够看懂三国志,博览群书,读了中山大学历史系,听过大师陈寅格的历史课,可谓学识不凡。</p>
只是很不幸,因为家庭原因,工作没几年,在那一年,突然年纪轻轻的他和父母就被一起打进了干校,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的父亲母亲,进去后就再也没能出来。后来黄宗乔在父辈朋友帮忙下出来了,却被下放到陕西这个村子。</p>
黄宗乔来到村子,一开始村里让他在村小学教书,还能有些身份,受到一些尊敬。但不想这段事件很快爆发了,村里能找出来的地主资本家毕竟有限,所以很快黄宗乔就被雪亮的眼睛发现,当作臭老九批斗,然后出身自然被人挖了出来,他又多了一顶黑五类的帽子。</p>
还好农村的批斗受到淳朴的农民的关注不强烈,刚好这个生产队的队长也有意无意地强调农业生产为主,黄宗乔受到严重伤害的机会比较少。但是黄宗乔在这些日子里,称谓就从黄老师熬成了老学究。</p>
但是后来,工作组中来了几个气势汹汹的年轻人,村里和地主沾边的两家人被批的面团一样没样子了,他们失去了兴趣,于是带领拆了祠堂、砸了土地庙观音庙关公庙,然后一再教育了以老学究为代表的臭老九。</p>
但是黄宗乔这个臭老九也很没脾气很听话,让他们觉得很没味道,于是就轮到了唯一的一个老尼姑。但是那老尼姑油盐不进,一口一个阿弥陀佛,这些人也有些不知从哪里下嘴的感觉。</p>
有人突发奇想,想出了个创意,就想到玩点刺激的。所以就把老尼姑的定性到破坏农业生产秩序,批斗的结果是宣布老尼姑应该嫁人,要嫁,自然不会嫁给根红苗正的农民家里去,所以,老学究就成了理所当然的目标。</p>
宝娃听这个故事时候,叫起来:“这个俺听师伯师叔他们讲过。那年俺师祖带着大师伯下山,看见有人在批斗一个老尼姑,要让老尼姑嫁给一个老光棍。俺觉得让老尼姑嫁人倒是很有趣,反正那老光棍也找不到媳妇,这倒是成全。”</p>
老学究黄宗乔马上变了脸色,由红变白,最后黑了脸,憋了半天,冒出一句:“俺就是这个老光棍!”然后背着手,缓缓走出去了。老学究本来说话是帝都话,不带用俺字的。用了俺,表明情况很严重,老学究不高兴。</p>
这就让脸皮本来不薄的宝娃颇不好意思了半天。</p>
黄宗乔倒也没有生气宝娃闹出的尴尬,不过从这之后,再也不跟宝娃讲自己的事了。反正他知道的多,信手拈来,就给宝娃讲道教的发源,老子、庄子的故事,讲终南山盛唐时候的各种故事,讲到了宋朝当年女真人、蒙古人对陕西大地的涂炭,也讲到明末李自成张献忠这些贼寇在陕西大地的作恶多端。</p>
话题难免会说到全真教。宝娃自豪地跟黄宗乔说:“黄老先生,说起这终南山,当然最要说起的该是俺们这个全真教和重阳宫。想当年,祖师爷得道于吕纯阳老祖,创建了全真教,然后带领弟子到处传教,在燕京、蓬莱都有道宫。”</p>
黄宗乔点点头:“我看过文献,说全真教由你们的祖师爷见过当年全真教在女真占领长安后,被迫南迁,好像就去了相对稳定点的山东蓬莱。”</p>
宝娃自豪地点点头“是的,就是俺们重阳宫的掌教丘处机真人率领门下弟子南迁的。这边这个大殿,据说就是当年掌教邱真人他们呆过的。”</p>
黄宗乔摇摇头道:“不对啊,有记载说全真教三大祖庭之一重阳宫在山下啊,里面还有很多元、明、清时候的碑文。山下的重阳宫规模据说非常庞大,金时候初建,后来糟了大火,后来蒙古人来了,把规模建的更大,有几十亩以上,弟子达到上千人。明朝时候又重新扩建和修缮过。”</p>
宝娃不屑地看着黄宗乔,撇着嘴反驳:“黄先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俺们这才是正宗的全真教祖庭,当年重阳真人就在这里带着弟子们修炼。后来女真人来了,让把道宫迁移下山,山上就只留少数几个弟子,后来女真人强迫全真教离开这边,祖师爷才到处去传教。直到后来祖师爷丘真人得到蒙古那位大汗的看重,忽必烈时候扩大了山下重阳宫。所以后来大家都只知道山下道宫,不知道山上的才是真正的重阳宫。”</p>
黄宗乔不好反驳他,笑道:“是吗?”</p>
宝娃急了,大声道:“我说的是真的,山上还有重阳真人的塔墓的残迹的!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而已!”</p>
黄宗乔更不信了,严肃地说道:“宝娃,你一个小娃娃这么好胜可不好,要尊重事实!山下的重阳宫,看规模和以前遗迹,还有重阳真人的陵墓,甚至有重阳真人修炼的山洞,应该不会是假。”</p>
宝娃怒道:“你还别不信,这里还是长春师祖坐化的地方!”</p>
黄宗乔心里不喜的表情在脸上显露无遗,这个看起来很不错的小娃居然这样无知地吹大牛,这显得过分了,这不是把自己当成那些毫无见识的村夫愚民了嘛!这种话,在对历史有研究的自己面前说,不只是无知,而是对自己学问的侮辱。</p>
因为谁都知道,长春道长丘处机坐化的地方是燕京的白云观。而且白云观也是全真教的祖庭之一,其历史悠久,在辽时期就兴旺,金后期没落,为蒙古铁骑占领后,被下令扩建赐予全真教。如今位置就在首都西便门外西南边不远。</p>
当年丘真人被帝国开创者铁木真所邀,神秘出关,去西域走了几次,最后一次回来后,在白云观落脚,最后坐化。</p>
所以宝娃先前所说重阳宫被迁山下说起来倒是还有可能。因为道教的发展,虽然受统治政权的推崇,但是道教推崇的无为和修炼,也是不适宜在很容易找到的地方的,何况是离城这么近的地方。后来几次外族统治后,因为道教影响力巨大,为了加强控制,把一些重要道教派系进行扶持,在容易控制的地方修建大片道宫。所以全真教的三个祖庭,也都是在交通相对方便的地方的。</p>
甚至,忽必烈时代,有意无意的让全真教逐渐没落,让龙虎山兴起掌管天下道教,也和蒙古人的统治意图有莫大关系。因为全真教是铁木真时候推崇的,后来忽必烈为了统治南方,所以就和龙虎山拉近了关系,在他在世的时候,让每一届龙虎山掌教几乎每年进燕京觐见,并大量赐予财物,让龙虎山祖庭在龙虎山下大量兴建,这样也就是为了掌控道教,让核心人物随时在自己眼皮底下,让他们慑于天威,不敢有什么小动作,并且帮他们把道宫建在交通相对便捷之处,也是为了在必要时候容易发兵威慑甚至讨伐。</p>
但是宝娃说长春师祖坐化的地方在这里,那就是胡说八道了。怎么可能!不说隔了十万八千里,隔了千里是有的。所以黄宗乔老学究很不高兴。</p>
宝娃见他脸色微微有些恼怒,心里也不乐意了,大声说:“你老学究别以为读书多,就什么都知道,其实你和那些俗人庸人一个样,不明白世间表象之下的神奇之处,还以为什么都如同你认为的是封建迷信!你想说长春道人是在白云观坐化的是吗?但是这里却才是长春师祖在我全真道寝陵,他在一百多岁高龄坐化,真身却是到了这里安歇!”</p>
黄宗乔见他说得更没谱了,但也不好跟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便不再言语。</p>
宝娃哼了一声:“凡夫俗子!原还以为你多不俗,懂得道法自然的奥秘,看来是俺高看你了!你道丘真人为啥和那位大汗相差三天过世?这里面有惊天大秘密!以你肉眼凡胎,自是不知……”</p>
宝娃还想说什么,突然听见二师兄紫云厉喝道:“宝娃!”</p>
宝娃马上蔫了,低声道:“二师叔,俺错了,俺到祖师爷面前磕头认错,不该泄露本门秘密……”</p>
紫云喝道:“你今天就不要吃饭了,罚你去祖师爷像前跪一天!你服气不?”</p>
宝娃低声道:“宝娃服气!愿意领罚。”</p>
说完,就自己往三清殿去罚跪去了。</p>
紫云对着黄宗乔微微笑道:“黄先生见笑了,宝娃年纪小不懂事,多有冒犯,黄先生不要介意。”</p>
黄宗乔连道不敢,心中腹侧:这哪里是冒犯,明明是胡说八道,看来都是你们教的。心下想着,对这些个道士的无知觉得有些悲哀,但也不好道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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