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广武又来了兴趣,缠住问道:“李大爷,一直听说您是沙陀人,不知沙陀都有哪些部落,有什么习俗?”
李大爷哈哈一笑,道:“沙陀?其实我也不晓得我是哪个部落。我母亲常说我们本是突厥人,落难到了鞑靼部落里。后来沙陀来了,也说突厥话,我们就又跟了沙陀。但族里长老又常说我们同吐谷浑亲,该信佛祖。总归来说,我们不是沙陀原部落,也不是与沙陀姻亲多的粟特人,反倒曾经有些仇来着。唉,这事我说不清,你史天霸爷爷知道得多。代北的习俗嘛,就是春夏放羊放牛喝奶,秋冬射猎杀羊吃肉,穿羊皮裤牛皮甲。虽然风餐露宿的日子多,但地方大,乐得自在,没人收税没人管。弱小了就投大部落头人过活,强大了就自己当族长,所有东西都靠手中的弓箭刀剑打出来,就那么过。”
孙大爷皱眉道:“史天霸还没消息吗?这货游荡到哪去了?”
李大爷摇头道:“自从前年跟着李神剑去当道士,就一直没消息。我说,我们又不是汉人,信个啥道?要学大唐人,也该信佛才对。”
朱大爷反驳道:“汉人怎么了?你全家除了你,都可以算汉人。道教清虚洒脱,讲究深山修炼,自得其乐,没佛图里面那么多烟熏铜臭。你看看,多少佛寺都经营放贷收租,哪有出家人四大皆空的样子?再说,大唐皇帝可自认道家老祖李耳的后人,道教也是正经的大唐国教,不比佛教差!”
李大爷赌气道:“我嘴笨,不善同你们斗嘴。但我还是分得清一处:大唐人是大唐国人,凡是信慕大唐教化的都可以做大唐人。汉人虽然是大唐人中最多的,但大唐不是汉人独占的。当年沙陀老头人就说,我们从西域流落到此,受过吐蕃的欺辱,也叛过大唐,想来想去,还是大唐好些,大唐皇帝赐我为国姓李,待我如亲族,我就要护卫大唐,斩杀反贼。”
朱大爷笑道:“他说的话,你也能全信,难怪被卖到南方来做死。李克用不过是反叛大唐吃了亏,吐谷浑等部又都成了他的敌人,所以只能靠着重归大唐麾下休养壮大。你瞧瞧,他和他儿子,打着为大唐皇帝报仇的旗号,在中原乱杀了多少人?他李存勖又凭什么继承大唐的国号和社稷?而且李存勖让中原安定了吗?还不是乱臣贼子一拨换一拨?现在石敬塘更可笑了,向小他十一岁的契丹主称子称臣,割让幽云十六州。果然是打劫惯了的胡人,反正都是抢来的,送人也不打紧,自己还有剩的就行。”
李大爷怒了,握拳道:“胡人怎么了,我做事不比你敞亮?你又要与我比剑吗?不,比弓箭骑射!”
孙大爷扯住两人的手,劝和道:“好了,好了,都是孙子都能娶妻的人了,还斗什么气?朱老哥也是看着中原战乱不休,人们都没有好日子过,心里难受。想当年,我们各有来处,被命运驱赶,都汇集到吴王的麾下,本以为碰到明主,可以见到天下太平,哪知后来又出了那么多变故。十多年前,我们看到李存勖得了中原,又攻破巴蜀,以为大唐又能恢复了,哪知道又出现那么多兵变叛贼,杀戮不止。活了六十多年,仔细想想,我们都是愚人蠢货,整日地在刀剑上拼命,以为是为自己而活,最后想来,都是被善使阴谋诡计的奸贼耍弄,如木偶笨驴一般。”
朱大爷也消气道:“好了,是我错了,我赔礼,李老弟。我都是徐知诰那贼子气的,看啥都有气!”
李大爷咧嘴笑道:“这回你错了,他去年就改回李姓了,还自称大唐皇帝的真正子孙,也改国号大唐!”
朱大爷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屁!他也配姓李?哪来的野种!”
“哈哈哈哈”李大爷听了,笑得欢乐。
黄广武坐着听他们闲聊了一会,就起身告辞回家。黄广武的家,由于开店的原因,已经迁到了江陵城的东茶市。
江陵城自高季兴任荆南节度使以来,一直过得比较安定。高季兴的长子高从诲更是圆滑世故,采取称臣侍奉中原大国的基本国策,交结四邻国家,谁也不得罪,开放贸易,特别是茶叶贸易,以此获取了巨额的税收,养兵养官,间接地也减轻了百姓的负担,增加了百姓的谋生渠道。
所以说,一个人的品格好坏,同他对国家、社会的影响真是很多时候对不上号。就拿高季兴来说,原本是朱温的养孙,当上荆南节度使后,就不大安分,朱温死后更是图谋扩张,并借助江陵位于南北交通要道的地位,劫掠南方的汉、闽、楚的财物,当各国强大后,又上表称臣道歉,求取通商好处,被世人讥讽为“高无赖”。
可就是这么个无赖,让荆南三州自后梁开始就一直繁荣稳定、商贾云集,百姓也就过上了南北人都羡慕的小康生活。只要是勤快的,每日不说大鱼大肉,米饭鱼汤总能混个肚圆。
这一切,除了高家的“英明领导”外,都要归功于隋唐以来兴盛的饮茶之风。茶叶这东西,春秋两汉只见于零星记载,主要是巴蜀、荆州等南方。东晋南北朝以来,南方饮茶之风大盛,逐渐影响北方,其间有两个原因最重要:一是,佛教兴盛起来,而僧人夜间打坐念经,特别需要茶水提神醒脑。二是,北方喝奶酪吃畜肉的民族发现,茶叶对消化颇有好处,还有治病功效,所以对茶叶需求大增,形成后世一千多年兴盛不衰的茶马贸易。
黄广武的家,就是在这种大环境下逐渐发达起来的。他父亲黄兴祖,原本是苦苦讨生活,自从走上贩茶的路上后,三年五年的,就发了家,在江陵城置办了店铺宅子,过起了乡间普通地主也比不上的富裕生活。
人富了,眼界也大了,眼光也长远了,黄兴祖就琢磨着让第四子学点文法算术什么的,好在节度使治下讨个小吏的官当当,也给家里撑撑门楣。哪知道这四郎不知触了什么邪魅,自从去年溺水后,性子就更顽劣,嚷着要学武,还瞧不起那些儒学师傅、算术师傅,说什么都是无用之物、小儿。黄兴祖不忿,让师傅们教训他,结果想不到,儒学师傅纷纷叹气说此子朽木不可雕;算术师傅却都是对四郎大加赞赏,说没什么可教他的了,甚至还有一位东市的茶税官,说四郎再长大些,可以应选荆州府的记账吏,还说四郎的算术奇特,前古未闻。
想到这,高兴祖的脑仁又疼起来,儿子不中用,发愁,太聪明,也发愁:脾气拗啊!你说东,他偏往西,就是不安分。你说我们荆南哪要尚武之人?将官又能赚多少钱帛?还不如靠着官府做买卖,良田、美妾、大宅,脑子精于算计的,十年间就有了!
所以,他一见黄广武踏进茶铺的门,就板起脸来,斥责道:“整日里不归家,又野到哪里去了?你要学武,可知每天的酒肉,骑的马匹,用的刀剑、弓箭,都是要钱买的!你难道指望我给你买?你二哥还没娶妻呢,指望着家里多攒钱寻门好亲事,没钱供你浪荡!还想当游侠,游侠那么好当吗?没钱,屎都吃不上!”
黄广武无奈道:“好了,好了,我晚上帮家里算账不行吗,这算工钱吧?再说,啥时候给我买马?我都盼了一年了。”
黄兴祖胡子一吹,瞪眼道:“给自家干活,你还要工钱?谁养你到这么大的?马是别想,自己赚钱买去!你以为我们荆南买马容易?你自己算算从北边贩茶的客商过来,要受多少关卡、节度使的盘剥?真要有好马,早被挑走了!荆湖南边楚国,都干脆在汉水边设回图务商行,直接用茶换北方的马。我家这种小商人,哪里接得了这么紧要的生意?”
黄广武气闷道:“反正我就是要马!父亲你是小富即安,眼光看不远。现在天下纷乱四处征战,你以为我们荆南这个小安乐窝能一直安乐下去?不早做准备,日后被人刀架脖子要钱要命的时候,后悔都来不及!至于家里贩茶的生意,要想做大,不也要组建商队自己运输吗?难道不要马,不要武艺?”
黄兴祖又气又无奈,说道:“你是我师傅,行了吧?也罢,昨日北方又来了一个大茶商,是熟人。他这回要的量大,各个茶铺都接到要价了。你明日就同我一起去谈谈,央人家明年给你带匹马回来。”
黄广武兴趣大增,问道:“那个茶商是谁?”
父亲黄兴祖答道:“姓颉跌氏,是个胡人,你见过几次的。他跑河北河东的茶马,往年都要贩上五六千斤,这次要得很大,两万斤,还是给的白银做货款,大伙都乐坏了。”说着,眼睛放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