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师自西而来,向东而去。作为天下大宗师之一的他,本心无挂碍,此刻却要往那世间最繁华处搅动一场风雨。
他已经很久没有搅动风雨了,自从他迈进大宗师的门槛,能被他放在眼里的人和事便少了许多,他的剑已经十年不拔了。十年藏剑,不为了击杀神明,只是世间已无值得他拔剑的人。
哪怕是与他同位大宗师的十余人。没有人喜欢没日没夜的激斗却又无法分出胜负,即使是大剑师也不会喜欢。他喜欢的是,剑如银河化川,霹雳如九天雷火,势若万虎奔腾,一往而无前,摧山折峰,填海劈波,身前一切物,动念则消亡。
为了练成此剑,他将剑尖插进了自己的亲生父母的胸口,以至亲之血,洗心头七情杂碍。也正是因此,他成了所有大宗师不愿面对的对象,不愿面对不是害怕,仅仅只是讨厌,厌恶,不想看见。这也是他十年藏剑的第二大原因。
而现在,有人送了他一把剑,一把他终将弃之如弊履,如今却异常渴求的一把剑。
前代天下第一剑。
那是已经化为一抔黄土的前代大剑师的佩剑,当之无愧的剑之圣物。大剑师见到那把剑时,再也无法保持平静,虽然仅仅只是眉眼的一丝牵动,却已经使来人喜出望外。
这是一把极普通的剑。凡铁所铸,任何一个县城的铁匠都能打出,是前代大剑师入门时师长赐下的制式兵器。没有加入任何稀有的矿石,也不是天下有数的大匠师所铸,却偏偏使大剑师也感受到了其中的锋芒。
一往无前的锋芒。
摧山折峰的锋芒。
无视天地神明的锋芒。
他取了这把剑,答应了来人的一个请求,因此,他行在赴汴梁的路上。
走得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很慢,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走向汴梁。以他如今的脚程,抵达汴梁,恐怕已经入冬了。
但显然大剑师不会这样觉得,他依旧安步当车,既没有一纵千里,也没有缩地成寸。稳稳地走在山野里,黄土上,街道处,人烟旁。
他很少饿,因此很少吃饭。但这次不,他每至一座城镇,都要在当地吃一顿饭。不拘是最最繁华的酒楼还是街头小摊,都吃一顿,也仅吃一顿,然后,便洒脱地离开,赴往下一座城镇。
有人对他说话,无论是老者还是小孩,男人还是女人,好意还是恶意,她都一一答话。不见恭敬,也不见傲慢,平淡地宛如一潭寂静千年的池水。
也有人向他出手,可能是为了钱财,或埋伏突然袭击,或明目张胆拦路抢劫,大剑师从没有出手,仅仅只是缓缓地走过他们身边,刀剑不伤,gōng nǔ无咎。
他像个看客,偶然品尝一下人间的烟火气,却终究不愿与人世有任何的瓜葛。他在尽力地使自己从这个世界离开,不是以死亡这等颓然的方式,而是更加玄妙,更加超脱。
超脱到他的眼中无有万物。仔细地看,你会发现,大剑师的瞳孔早就涣散,他从不需要用眼睛看什么东西,尽管与人说话,他都是抬头向前。他没有目光,或者说,他的目光只在前方。
前方的世界或美丽或丑陋,或繁华或落寞,他都看着,然后走过,再看望下一处。他从不会对身后的事物有任何的留恋,更别提身边的嘈杂了。
他行在嘈杂中,而心无嘈杂,比之大德高僧亦不遑多让。只是一求超脱,一求寂灭。或许终点的终点最终殊途同归,但暂时道路虽似,却依旧有别。
所以,他没有赴过嵩山,也没有去过峨眉和五台,即使是他年轻时仗剑破万门时,亦没有去过。那儿不是他的道,无论是皈依或者破灭,都不须去。
他的道在于尘世中打滚,尘世间超然。也就是在破万门之后,他的父母死了。
很愕然,他记得他父母最后的眼神,虽然如今自渐渐淡了,并且越来越淡,但终究还是留下来一点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影像,大剑师知道,当最后一点影像也无的时候,或许他就能更上一层楼了。
而那二层楼,世间能够抵达的,已经找不到了。数百年前有一位,再往前推百年又有一位,再往前推还有,推上一千五百年,那时光辉灿烂,二层楼者终于不是孤零零一人,那是真正风华绝代的时候,而如今,俱都凋零了。
他有些可惜,也有些跃跃欲试。这无碍于境界的提高,向道之心愈多愈益。
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时代,大剑师看着头顶上的满天星辰,不用抬头,就能感受到无限星辉。每一颗星星都有和月亮较劲的力量,那时代,皇帝的光芒并不如如今的灿烂,圣人才是天下的主宰。
主宰着人道洪流,顺者生,逆者亡。究天人之际,晓万物阴阳的变化,身合大道,无任何事物可以比拟。而如今,俱往矣,俱往矣!
大剑师无限感慨,面上却依旧古井无波,从道旁的桃树上摘下一颗半熟的桃子,轻轻啃了一口,很酸,很涩,怪不得没人采摘。
“这桃树生的不在时候,不在地方,所以难吃至极,我这儿有碗水,漱漱口吧!”
说话的是一个笑眯眯的老丈,头发全白,牙齿也缺了许多,一开口便满是漏风。
大剑师没有拒绝,却也没有扔掉手上的桃子,攥着,然后,以另一只手接过了老丈手中的碗,饱饮。
“年轻人是要往何处去?”
老丈趁着大剑师喝水之际,不经意得询问。
“汴梁。”
大剑师答道。
“汴梁啊……”老丈无限憧憬地道,“听说……那是个很好的地方。”
“我也这样听说过。”大剑师点点头,道,“也许可能是真的……”
“真假都无所谓了,要是小老儿还能年轻个二十岁,哪怕十五岁,都能随着你一同去那汴梁,如今……晚了晚了……”
老丈无限惋惜地望着黄尘外的东方,说到最后已是喃喃。
“你要想去,我可以助你。”
大剑师淡淡道。
“助?如何助?最好的车马也载我不动了。这把年纪要是去汴梁,身子骨半路就得散架,别最后一眼汴梁的边角都没见到,人……却没了……”
“这么说来……你其实并不太想去汴梁……”大剑师老者老丈,依旧是冷淡的语气,“爱命胜过一切,这就是世人庸碌的根本原因了吧。”
用的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的语气。老丈没有生气,却皱着眉头反问道:
“一个人连自己的命都不爱了,还能爱其他的事情?”
“爱身与爱物本无关联,你年纪这般大了,我以为你能想明白的。”
大剑师的话听起来有些刺人,也有些不忿,他动怒了。
“年纪也与想法无关,我以为年轻人也应该能明白的。”
老丈淡淡地道,有些厌恶大剑师了。
“经验使人看透虚妄,你在世间活得时间长了,却依旧没有看清,哪怕点点,都没有……你活着还有何意义?”
老丈勃然变色,被大剑师这话气得角色铁青,指着大剑师的鼻子,愤怒地斥责道:
“目无尊长,目无尊长!再怎么说我也过了这诺大年纪了,好心请你喝水,却徒惹你的放肆……年轻人……安能如此无仁义?”
大剑师淡淡道:
“仁义是道,非仁义亦是道。我行的就是不仁之道,我知道你看不清的根源在何处了,原来竟是圣人的缘故。圣人微言,既教化了众生,亦困顿了众生,你们一日参不透,便一日是蝼蚁。”
“蝼蚁?哈哈……蝼蚁?”老丈已经怒极反笑,拍着桌子大声喘息地说道,“太猖狂了……太猖狂了……后生,你太猖狂了……”
“猖不猖狂看的不是言语,而是身份与境界。我这话放在凡俗自然是猖狂之言,但……我非凡俗人……”
“你不是凡俗人?你是……武者?”老丈大吃一惊,有些害怕地看着大剑师问道。
大剑师更加愤怒了。
“为何恐惧?为何起初平和,继而不忿,后又恐惧?为何?世间事不过道之演化,顺遂而无情,不是才是究竟吗?你为何快要入土了,还是看不清?为什么?”
“……我我我……非武者啊……”
“是否武者与此无关,可以看清的,哪怕黄发小儿亦能看清,你……”大剑师老者紧张不已的老丈,说道,“我要助你,助你勘破迷障。”
说完,一把抓起老丈的领口,便向远处而去。依旧是不疾不徐,却越来越快,前者是视觉上的,后者是功能上的。
原地,留下了半颗酸桃。
一刻钟后,被一个人捏在了掌中。
“看来……是他自己入了魔障了……因何?是那把剑吗?”
“不是,剑是死的,如何能让他入魔障?他的魔障一直在心里生根发芽,陪着他,滋润着他,也吸食着他。如今……想要喷薄而出了。”
“他能度过那一关吗?三百年了,还没有一人能跨过那最后一步。”
“不知。他看似极近,却又极远。但远极了,未免就不能一举迈过去。那一关甚是玄妙,我们这些离那一关还有十万八千里的武者,实在是观之若雾里看花……”
“那……跟不跟了?”
“不跟。汴梁去了一个大剑师,水太深太浑,贸然踏进去,会淹死的!”
“好!那就回去复命?”
“嗯……可以传信给汴梁的那一人。大剑师不会在意的。蝼蚁再多依旧是蝼蚁,我们就是蝼蚁。”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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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