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月轮,西安府西,凤阳巷喊杀声惊天动地,而益阳巷却是悄然无声,静得出奇。
那棵被劈断的柳树前面,站了一位轻纱蒙面的女子,那女子用手轻轻抚摸着断裂处,幽怨哀叹着,说道:“师兄,难道我真的错了么?”
在她身后,一名披着外衣的中年汉子边咳嗽,边答道:“师妹,你也是没有办法,这深仇大恨岂能不报!要是我,我也会像你这般。”
那女子道:“那天王振用峨眉刺此中你的胸口,你伤还没好,还是进房休息吧?”
那中年汉子,笑道:“师妹,我没事,幸好当时东里南宫来得快,否则,我们俩就没命了。”
那女子点了点头,默默看着那柳树断口处,过了一阵,缓缓的道:“但愿今晚,能保得那俩孩子周全。”
那汉子叹道:“师妹,冤冤相报何时了,难道你就没想过,过上另一种生活么?忘掉仇恨,忘掉这一切,以前的罪孽都不要去想了,就好好地生活不是挺好的么?”
那女子道:“不,我回不去了,自从我杀死我丈夫以后,我就已经回不去了,我只能往前走,活着只能是为了报仇。”
那汉子一听,泪眼婆娑,抬头看着月亮,默默叹息。
那女子,双眼泛出泪花,忧戚道:“自从我杀死我丈夫以后,我的心就彻底地死了,我把孩子交给你照顾,就是为了不让我见着他。但是那天,在永明城外的破弥勒庙后,我看着这孩子,又想起我丈夫,想起了他的那首诗,我还记得,‘赠卿逍遥剑,逐卿客天涯。生死已同命,契阔了此生。’”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道:“但是……但是我,却从来不敢想起当年的事,因为我实在害怕,害怕受那良心的谴责,我时时都是愧疚至极,我觉得就算我死了,定然也是要下地狱的,而且还是十八层。
大师兄待我那么好,但我却让他,用十年的时间去替我杀那狗贼。还记得,我们一个多月,那个下午,我们见到大师兄的时候么?他只有四十多岁,但却像个六十岁的老人一样,我真的认不出他来了。后来,我……我也把他给杀了,只是因为,我怕他知道一切以后,会扰乱我们的复位计划,与神教为难,更担心他会转过头去,帮助朝廷。”
那汉子,两行清泪也已是流了下来。
长叹一声,问道:“其实你可以不杀他的,他只是知道一些而已,干嘛要杀了他,他可是我们的大师兄,他是那么忠厚老实,你怎么,怎么就忍心?”
那女子道:“我也没有办法,当年我父皇实行削藩,湘王有过,被我父皇贬为庶人,他不堪受辱,举家**。湘王亲兵怀愤,密谋造反,我父皇派兵平定,将为首造反者,株连九族。大师兄他爹爹,就是造反将领之一,抓捕的时候,大师兄被他爹爹亲信的参将救出,这才幸免于难。”
那女子叹了口气,续道:“还记得小时候么?我们四个在一起的时候,大师兄是那么好,但是……但是我却听到……听到他说,我父皇死得太可惜了,要是我父皇不死,他就……他就能报仇了。我们的计划,他听到了,要是泄露出去,很多人都会没命的,所以,所以我就心一横,用百蝶针,打到他左右风门穴上,让他无法运功驱毒,然后毒发身亡。”
那汉子长叹道:“你们利用蜀王对朝廷的不满,引起兵戈,然后,乘乱起事,重夺政权,若是如此,又是生灵涂炭啊!”
那女子,泪水没有停过,她道:“燕王朱棣杀了我全家,还让胡熒将永明城中十多万百姓全都给杀了,我要是不报这个仇,死了,怎么面对我那些惨死的家人,怎么面对那些无辜枉死的百姓。
朱棣,朱高炽,朱瞻基,都已经死了,现在这个朱祁镇昏聩不已。而且,现在宦官王振掌握了内外朝政,整日压榨百姓,这天下已然要大乱,生灵涂炭,实是不可避免,我若是不借机报仇,岂不可惜。”
那女子,又是一声长叹,说道:“可是没想到,我筹划了这么多年,千方百计想要去寻找浮屠宝藏,结果却……”
她口头哽咽,隔了半晌,又道:“我做了太多错事了,四个月前,蜀王给王振进贡的九千两黄金和九转续命丹,我想劫下那批皇纲。于是,我在圣火山上,向**师跪了三天三夜,求他出手。他现在已经入了空门,我却还求他shā rén,唉!实在是罪过。”
那汉子,长叹了一口气,道:“你可以让南宫东里他们劫啊,你要何必让他老人家再做这样的事情?”
那女子道:“我也是没有办法,自己打不过那阉党走狗,九指神通吴德寿。而南宫东里他们,已经被我派去江南,杀那姑苏梅花枪许鹳一家。”
她望着明月,静静地呆望了一阵,说道:“为了对江南武林起到震慑作用,我让南宫东里,连梅花庄中老shǎo fù孺,一个都不许放。当时,当时,东里还骂我是蛇蝎心肠的女人。”说着,又哭出了声。
此时,清风微微地吹拂着,益阳巷中的每一棵柳树,轻轻拂动。
这时,益阳巷外,一个白影皎洁月光下,映照得分明,那人身手极快,在长安城西的房顶上,边跃边飞,可以清楚听到,嗖嗖风响。
那人,飞至门墙,轻轻一跃,进了那女人和汉子所在的院中。
但见,竟是一名穿着孝衣的女子,她双眼红肿,似乎曾经哭过。
那身着孝衣的女子道:“非同师兄,雅萱师姐,我们差不多二十年不见了,你们可还记得彩衣妹子?”
原来这三人,正是偃月祖师的二徒弟尚非同、三徒弟商雅萱、四徒弟岩彩衣。竟是如何,且听他们辨说。
尚非同和商雅萱看见,来者竟是岩彩衣,都吓了一跳,皆道:“彩衣师妹,你怎么来了,师父呢?”
岩彩衣流着眼泪道:“师父他走了,就在两个多月前,端午节那天,他走了。我记得那天,他吃着一个,我包的粽子,一边吃,一边夸我的手艺好,他老人家说我蒸的粽子,里面的米不生,也不透,刚刚好。他吃了几口,没到一半,手就放下了。
他就背对着供有上清元始天尊的那个神台,坐在那个蒲团上。我喊着‘师父,师父’,但他却没有回答,我去碰他手的时候,发现已是冰凉冰凉的。”
尚非同和商雅萱一听,跪在地上痛哭,喊着“师父,师父”。
岩彩衣也不理会跪地痛哭的两人,而是,流着泪继续道:“我记得当年你们三人走的时候,院子的橘子刚好熟了,黄澄澄的,又大又甜。我们兄妹四人就坐在门前大榕树下,长石椅前,乘凉吃橘,非同师兄还讲了一个,沂河县师爷把‘竹竿’听成了‘猪肝’的笑话。但是,第二天一早,你们匆匆忙忙地,都走了。
师父依然如同往日一样打坐,而我看着这冷冷清清的院子,伤心得很。
两年以后,师父也要赶我走,我见他一个人在那梅岭孤苦伶丁,我可狠不下心离开。我祈求师父不要赶我走,但是,他就是要赶我走,生着闷气,进了房子里面,还把门关上了。
我就在外面,就在那棵大榕树下,一直跪着,一直跪着,跪了两天两夜。后来我晕倒了,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我高兴得流出了眼泪,因为我知道师父不会再赶我走了。”
尚非同和商雅萱听了,又是惭愧,又是伤心。
岩彩衣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接着道:“你们狠得下心,二十年都没来梅岭一次,我可不行。高阳师兄,和你们俩,都是有人带上山,求师父收为弟子的,我却不是。
我九岁那年,家乡发了大洪水,淹了庄稼和房子,我和我爹爹妈妈,只得背井离乡,到处乞讨。我们一家三口,饿了整整五天,妈妈讨来了一个馒头,递给我,叫我吃。当我吃完的时候,我爹爹妈妈就躺在我身旁,一动也不动了。我一边摇着他们,一边嚎啕大哭。那时候,师父刚好路过那里,他递给我两个馒头。我左手拿一个,右手也拿一个,但还是在哭。师父,不嫌我脏,也不嫌我臭,抱起我,安慰我,还替我爹爹妈妈各买了一副棺材,收敛了尸体。
从那以后,我就跟着师父,师父教我武艺,教我识字,这份恩情,我永世不忘,我在师父坟前发过誓,这一辈子,我就穿着孝服,为他披麻戴孝,直到我也死了,我可不怕这孝服晦气。”
岩彩衣道:“师父说,他这一辈子,亏欠了一个人,师父骂他自己猪狗不如。我问他为什么,他却不做声,只是在那里哭,一直哭,我见他在哭,我也跟着哭。后来他告诉我,他亏欠的那个人,就是建文皇帝朱允炆。”
接着,指着商雅萱,冷冷的道:“就是你的父皇!”
商雅萱也不抬头,仍是低着头,跪在地上,泪水流个不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