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格林收拾好疲惫的心神踏着夜色的眼睫回到油脂湾时,他的杂~种姐姐已携其犬马在他的安身之所处等他了。她的身旁多了一位静默的刀疤脸男人,还有那个六岁大的兔崽子。
“姐”他叫得有些生涩,察觉到这一点时,他对自己的舌头感到了懊恼。他已太久没在人前触碰这个称谓了,就像她已太久放任这个身份在落寞的岛屿上落满尘土、无人理会。但格林从来都不是个叛逆任性的孩子,他总是那么聪明成熟,愿意理解夏尘的苦衷,从不愿伤她的心,虽然他的每一次成长她都在缺席。
夏尘伸手拥抱了他。这是他幼年时的温暖,十多年过去了,当他再次拥有它时,他的姐姐已无法揽到他的脖子了。
格林感到一阵辛酸。松开怀抱时,夏尘向他介绍了那名咖色头发的刀疤脸男人。
“这是安格麻洛卡,你的同行者,到了马西斐尔,他会照顾你的”
她永远都把我当成需要照料的孩子,格林苦涩地想,可她却从来不愿亲力照顾我一次。
“你好,我是格林”姐姐注视下的格林从来都是个谦逊有礼的男孩,但告别的疲累令他无法长久地维系他的乖巧,与咖发男人颔首过后他便以收拾行囊的借口闪进了他的小屋。
“这一路就麻烦你了”那只猫从来都不会对任何人道谢或是道歉,礼仪于她而言就像血统般滑稽可笑,但格林可以让她打破一切。
“你救了我的命,这点回报算不得什么”安格麻洛卡说。“但…让我与他同行真的没关系吗?我是个性向犯,又缺了手指和面目,而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寸阴男孩十六岁已是成~人了,他没什么特别的。我们都是从十六岁走过来的,也从没做过孩子。他本该更早长成男子汉的,只是他身边尽是些无用的女人。女人只会喂奶,磨不掉男孩的乳牙。所以我想恳请你去管教他,就当是我觊觎着你的勇敢和智慧吧,下次见他,哪怕他只学来了十分之一也够叫我欣慰的了。至于你的性取向和手指…”夏尘认真地看向他,说:“同我的恳求并没有关系吧?”
男人笑了。
夏尘看得出他是想说谢谢的,所以抢在了前面。
“格林很早就明事理,所以难免有些固执,受些挫理所应当。但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所以我还要恳求你在厌烦他、丢弃他之前能告诉我一声。没别的意思,我只是不能让自己的弟弟流浪”
他点点头。“我知道,我也有弟弟,而且不止一个。鼠族的悲哀,多胎多子,我甚至都没机会成为孩子就已经成为了哥哥。我理解家人的含义,也记得你的联络方式。我会平安把格林带到马西斐尔的,也很期待那儿的生活。噢,忘了说,我也很喜欢驯驼”
没有鼠族会期待雪山和驯驼,提着行囊走出小屋的格林闷闷地想。不过这人也确实不像寻常的鼠罢了。安格麻洛卡是个松鼠妖精,但在阴暗昏沉的小岛上没人愿意刻意去分辨渺小鼠族的科目家族,便统统都称作是鼠了。寸阴最繁盛的鼠就是太阳庇佑下的飞鼠瓦杰了,小杂~种在各种场合都见识过他们。那些huáng sè的小矮子个个生着尖锐有力的啮齿,什么都敢往嘴里塞,一个个吃得圆~滚滚、肥嘟嘟,据说抄着拇指尖刀去刺瓦杰的心脏的话只能在他们的胸脯上豁开一个油洞,脂肪和肥油也会先于血液流淌出来。
若不是当日眼见了他在列罪游街上钳制夏尘怒气的那只手,格林还真不晓得松鼠与飞鼠的差距竟是这样大。但被砍去三根手指之后的松鼠还会有异于常人的勇气吗?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夏尘说,并有些担忧的询问他:“但你的身份卡真的不用再改了吗?”他将要提交到马西斐尔签证机构的身份卡的姓名栏上印的是安格麻洛卡。这并非是他本名,而是寸阴年轻的神明教义中黑暗之神与诅咒之神所诞下的子嗣的名讳,没有教名与中间字,只是父母姓氏的叠加。安格麻洛卡,昏暗之神的名字,鬼面人的称谓。“我付得起双倍哥姆洛的价钱,只为报答你当日遏制我的勇气、缅怀那只手丢失的三只手指而已”
固执的咖啡色松鼠摇了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这样就很好,我习惯了”
夏尘不再勉强。她轻轻地压了压格林头上黑黄相间的鸭舌帽,然后递给了他一个盒子,里面是一部shǒu jī和一张未拆封的diàn huà卡。
“苦麻到马西斐尔凋零堡的机票我已经订好了,下飞机之后有人接你们进雪山,交涉方面不会太困难,国际语是马西斐尔的母语之一,多数人都会说几句,再不济也能听懂,你不用担心”如果非要说吝啬的五大洲曾给予它的殖民小岛什么恩惠的话,语言的普及和传播当数第一,就连岛上的孤儿们也都至少掌握着三门语言——去望云码头献媚乞讨所需的国际语、服侍跋扈的联合军必备的起桑语和岛屿间简洁通用的波德语。“长发雪山的老哥姆洛是个和蔼的老人,他会善待你们的。diàn huà卡到了妖洲再插,我会给你打diàn huà的”
“还是老样子,只能你打给我对吗?”
“对”她再次拥抱了她的弟弟。“我会记得经常打给你的。这次对不起,没办法送你上船了”
何止是这次呢?谎言是杂~种的语言。
“我已经成年了,可以自己去做些事了,别顾及我”格林说:“你们的船什么时候出发?”
“凌晨,大概在岛屿进行大搜捕以前吧”越狱犯说:“我们会提前登船,以防变故”
格林踌躇了一会。“临走前…不去看看七泽夫人了吗?”
猫杂~种脸上没有过多的感情流露,只是僵硬了些。
“不去了。长发雪山气候湿冷,照顾好自己”
“…姐姐也是”
姐弟简单的道别后,巨犬罗诺加将木头似的小妖精领到安格麻洛卡面前,颔首托付道:“她是沙罗,也麻烦你了”
小妖精穿着一件精致的薄款兔毛裙子,白~皙瘦削的肩膀上系着丝绵的披肩,蓬松的头发被精心打理过,看上去像一顶可爱的小伞——这个跟在佣兵和死亡商人背后的兔崽子今日终于能配得上她那双尊贵的冰蓝色眼眸了,但格林却嗅不到她的一丝喜悦甚至是兴奋。
匆匆几句叮嘱过后,安格麻洛卡一手牵过沙罗,一手提着行囊,携同格林登上了开往望云码头的高价公交列车。
三人落座后半晌无言。靠窗的小妖精一直凝视着窗外,同列车上其他贪玩调皮的孩子一样,将稚~嫩的视线聚集在qì chē碾压过的土地上。
格林摘掉了头顶的帽子,甩了甩略微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又谨慎地摸了摸前胸口袋——硬~邦~邦的,那张即将扭转他命运的身份卡还在。
“那位老哥姆洛先生今年刚好六十岁,是弥山雪豹的血脉。他的女儿二十八岁,比你姐姐还要大些,你就称呼他为伯父吧!”安格麻洛卡递给他一瓶水,顺势说道。他的声音可真年轻,性子也温顺儒雅,唯一与耶柯西的刽子手身份匹配的大概就是他脸上那道从左耳根一直延伸到右嘴角的伤疤了。伤疤已愈合许久,但痕迹依旧惊悚。大概是怕吓坏了年幼的兔崽子吧,他先对格林打了招呼。“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
“无所谓,反正都是假的”他重新扣上了帽子。弟弟的气息消散了,杂~种的嘴脸便露出来了。“不过我很好奇,我姐姐用一个牧场买来了我的伯父,又用什么筹码买下了你呢?”
“如你所见,她救了我的命,带我从监狱里逃了出来”
“这完全换不来三根手指,我又不是个傻~子”
咖啡色松鼠玩味地看着他:“救命之恩还抵不上三根手指?”
“那要看是哪三根了,如果是用来握笔在罪女脸上画花的那三根,那便抵不上”
昏暗人笑了。“果真不能拿十六岁来看待你啊!”
“所以能用成~人的角度跟我坦白些吗?”格林说。
“尊重”安格麻洛卡说:“也许你现在还不能理解这个。她给了我尊重和信任,我这条命就是她的了”
“也许我能理解,但杂~种不需要尊重,甚至是尊严。因为无论我们头上戴着多么尊贵的礼帽,骨子里还是自卑、还是愤懑、还是驻扎在阴影下苟活,又讨别人的谄媚做什么呢?杂~种最实在了。那我们就聊点实在的吧。我姐姐有没有告诉你那位老哥姆洛是什么颜色的眼珠和头发?”
“黑色的眼珠,银白色的头发”松鼠说:“但他女儿的头发是褐色的”
“褐色很好,比银白深沉,又容易上色,我要染成褐色”格林顿了顿,看向一直凝望窗外的小妖精。“鼠灰与银白相隔不远,这小家伙就不用染了吧?”
“当然不用。商人为她撰写的身份是哥姆洛挚友的遗孤,她将以寄宿客的名义入住哥姆洛老人的牧场,我们需要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三年,直到她成年能去奥梅拉寻找她的父族为止”
“奥梅拉?那儿距离马西斐尔只有三个寸阴的距离”
“但对于一只刚出生一年的小马来说还是太远了”安格麻洛卡笑笑:“当然了,选择权在她手上,我们无权干涉”
也同样没有义务去帮一个孤苦伶仃的兔崽子寻亲吧?格林的视线落在沙罗瘦削的肩膀上。自上车落座后她便缄口不言,同其他孩子一样望着车窗外倒退的树木和公路,那双颜色熟悉的冰蓝眼眸半晌才合一下,流动着不属于六岁孩童的深沉。
“已经这么远了,你还记得住吗?”格林突然问。
小妖精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沉默的盯着窗外。
“我们还有半小时的车程,但现在距离天黑已经不到半小时了。别再妄图记住每一棵树的模样了,天黑了,所有的树长得都一样,也许在马眼里还会相似得更早一些”
小妖精的眼珠稍稍滚动了一下,用没断奶的声音回答他说:“马族眼神不好,但万幸还认得清畜生的颜色”
格林失笑道:“你这兔崽子,这么记仇啊,枉我还以为上次在酒岗你请我喝酒是想跟我冰释前嫌呢!这么小气的马,不怕我拉开车窗直接把你丢下去?”
执拗的冰蓝轻蔑地望向他:“你尽可以试试看”
亮橙色的杂~种搔了搔耳朵,逐渐贴近小妖精的脸,毫无诚意地感慨道:“明明是一样的颜色啊,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啊!”他的眼眸停在沙罗鼻前三指处。“从来没仔细看过别人的眼睛吧,小家伙,这个距离够近了吗?够清楚吗?现在告诉我,你看到的真的是一双畜生的眼睛么?”
沙罗狐疑的望着那片清亮透彻的橙,半晌道:“我不相信你”
“你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格林松了松肩膀,将脸庞自小妖精面前移开。“女孩胆小是件好事,勇敢这东西同愚蠢一样,丝毫不值得女孩为之骄傲炫耀。永远别相信你看到的,最好也别相信你听到的。大多时候耳朵同眼睛一样不能信赖,即使是马族”
“你说的没错,但女孩最应该防范的就是杂~种的舌头”沙罗语出犀利,夹杂着严冬的气息。
格林微微一笑。“谎言是杂~种的语言,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你最应当提防的还是自己的眼睛”他凑近小妖精的耳朵,手臂贴着微凉的车窗玻璃。“知道吗,我凝视了十几年你这样的眼睛,已足够了解它的始终了。迷幻的冰蓝在我这就跟玻璃一样透明,你的心思是瞒不过我的。这也是我唯一敢于信任自己的地方”
毫不意外的看到稚~嫩的冰蓝荡起了涟漪,他微笑着将两张钞票塞进沙罗尚且扁平的胸脯里,而后伸出手摸了摸环绕着那双冰蓝的眼睫,叹息般感慨道:“它是唯一能让我成全和妥协的东西了,但愿你能保管好它”
说罢他一手推开车窗,在微凉的夜风扑上深邃的亮橙之前一把抓过沙罗松软的兔毛裙摆,将惊愕的兔崽子丢出了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