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令太阳仆从们无比期待的列罪游街的前夜,大祭司安格玛以劝诫之名召见了太阳领主不肖的养女夏尘。
在长袍狱卒将消息通知给她时,杂~种正闷闷不乐的吃着晚餐。
重囚犯的三餐单调乏味,餐餐都是硬~邦~邦的椰饼搭配上一扎质地粗糙、味道浓重的树果果汁,叫夏尘感觉自己今后再也不会碰椰子食品和树果口味的饮料了。
但听闻大祭司要见她,夏尘的口中不由弥漫出另一种味道的椰子。
那是童年时期乳白色软糯椰子糕的味道。
她的童年要追溯到二十年以前了。那时寸阴的大祭司还是一只和蔼寡言的母雀,安格玛刚刚位列一级教徒,而耶柯西还稚~嫩得像个缺乏奶~水的婴儿,身着遮脸长袍的信徒也还稀少且善良。每逢周末大祭司都会派遣安格玛和几位心地良善的太阳信徒携同慷慨的布施者来到孤儿陵看望身世可怜的孩子们,随身的包裹里满满的都是带给孩子们的礼物。他们到来时,孩子们就像是撒欢的小狗一样上前哄抢,但最后却人人有份。那时糖果和发卡对饥饿的孤儿是没什么吸引力的,相反廉价的乳白色椰子糕是孩子们最心仪的礼物,那也是安格玛最常带来的。夏尘记得那味道很甜,每次吃完嘴边都粘着一圈白糖,但长大后就再没尝过了。
但最令夏尘印象深刻的是在孩子们咀嚼椰子糕时安格玛所讲述的chuán qí故事。那多是些掺杂着牛奶与蜜糖的童话,发生在寸阴以外的西方大陆上,关乎玫瑰、长剑、勇者与恶龙。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太过幼稚可笑,但在孤儿们缺乏关爱的童年里,就是安格玛的这些单薄的童话故事教导着男孩的坚强勇敢和女孩的仁慈善良。西方大陆曼妙的图景也就在那一篇篇甜蜜的童话里逐渐渗透到未来征尘者们的脑海中,最终滋生出了信念和理想。
对于安格玛,夏尘一直都是非常尊敬的。比起那个从未给予她任何帮助的神之父耶柯西,安格玛则更像是她的父亲。
他是个良善的人,一直都是。若是他没有承接神职,他应该会是个非常温柔的丈夫和父亲,但他却放弃了平凡而美好的生活立誓侍神,成为了所有孤儿的慈父。从宗教低谷到五大洲扶持耶柯西崛起,疯狂的宗教信徒们为信仰所做的荼毒恶事,安格玛一件都没做过。当然,身穿昔日教宗长袍的他也无力阻止,所以他才能被五大洲联合组织以一位标杆型人物的形象留守至今,仍坐在耶柯西的脚边,享受着望神火山口的第一缕温热。
“真惭愧啊!越是无能便越有人要将我挡在胸前为我佩戴勋章。他们为我授予了太多的东西,每一件东西都在续高我的地位,我站得越高便越受尊敬,而他们的每一声尊敬都是我纵恶的无能证明”他常常在夜深时站在望神火山口处忏悔诉说,这时陪在他身边的不是信徒和崇拜者,而是他滋养出的孤儿孩童们。夏尘一直身在其中,直到残酷的卖海条款签订。
此刻夏尘宁愿与十个卑劣无耻的小人对峙也不愿去面对善良而无奈的大祭司安格玛。一想到他那张类似父亲心痛女儿的悲伤面庞,夏尘的心就愈加的愧疚难安。
但善意是躲不过去的。
当夏尘被站得笔直的信徒带到太阳领主塔的密室中时,大祭司安格玛正在慢条斯理的卷烟。
安格玛是寸阴第六代祭司,历代祭司皆由纯血担当,要求家族成分好,无造反史、族谱五代内没有入狱史,最后由信徒投票选举而出。妖精和人类轮流当选,这一代轮到了人类当值,安格玛光荣上任,已是第十三个年头了。他今年已经七十三岁高龄,头发花白,稀松的胡须像饥瘦的山羊,层层皱褶的脸枯黄消瘦,丑陋的老人斑遍布在他示人的任何角落,下垂的眼睛浑浊无光,像祭坛上落了土的祈福宝珠。
他的一生都臣服于太阳,却患了一身阴郁的毛病。
他娴熟的卷起老式香烟抿在嘴里,多余的烟草和无处安放的烟渍掉落在他发黄的白色祭祀服上,同时也将他稀疏的胡须沾染上些许颜色。
他老了。夏尘的舌下泛起一阵苦涩。杂~种总是谨小慎微的不让一丝光阴自手指的缝隙中白白溜走,但终也没能胜得过时间。该变的,总会变的,管你是杂~种还是神女呢!
“我以为我们不会以这种身份相见的”安格玛开了口,他的神色说不上是失望还是痛惜,却让夏尘透不过气来。世上能够撼动无耻杂~种的人始终也没几个。“这次你像寻常一样回来,带着一身海洋的腥味和不属于寸阴的礼物。你给我带了烟草,给格林带了世外的书籍和钢笔,给孤儿陵的孩子们带了面包和果酱,这都和寻常一样啊!我以为你也会像往常一样待上两天就走,可那天晚上蜜莉儿却哭着敲开了我的门说你同意披上神袍作为耶柯西的养女出席祭祀典礼为神之父亲献礼。听闻这个消息我一夜都没睡”
“你高兴吗?”夏尘问。
安格玛笑笑:“说不高兴是假的,但说高兴也不对。更多的是不安吧!你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也许长大后的你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但总不会差太多。你并非以宽容作信条处事为生,所以我不相信你会做出那种事。但最终我还是心存侥幸地以为你原谅了这座岛。到头来还是我太过傲慢了,竟把你这个本就不该属于小岛的孩子同我们归结为一类人”
夏尘垂下了眼眸。她能忍受一切羞辱,但却抵挡不住慈父心痛的责备。“我…没想这样的”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安格玛问。
“我只是一时冲动…”
“我指的是那天你允诺作为神之养女参加祭祀的事”他的目光依旧如慈父般温柔:“你不是属于小岛的孩子,但成长和阅历已经让你拥有驾驭大海的本领,你又为什么要在小岛上掀起波澜呢?何况,你本知道岛屿人并不宽容”
“我只是想和它道个别。也许这次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你的来和去从来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对于夏尘的辞别,安格玛丝毫不感到意外,仿佛早有准备。“所以你想在这留下些值得纪念的东西?”
“杂~种能留下什么呢?他们能够被人记住的也只有血统和身份了。我只是想同它道个别”夏尘质否。
“连同蓓莎的份一起吗?”
杂~种沉默了。
安格玛掐灭了烟,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虽然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但我还记着你们小时候的模样。一群骨瘦如柴的小家伙总是围着我吵嚷着要听故事,其中蓓莎的声音最大,也总爱对我的杜撰提出质疑。那时起她就是你们的领袖了吧?她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孩子,我记得她很爱笑,有一双金色的漂亮眼睛和一头金红色的长发。她曾秘密般告诉我说她的头发是由太阳领主耶柯西与黑夜之神帕米卡捷尔交织而成的晚霞的颜色,我问她见过晚霞吗,她说见过。每天太阳升起时河水的倒影里都能看得见”安格玛苦笑着牵扯了一下嘴角:“她还对我说过她无比热爱这片土地,但那都已经是她小时候的事了,长大之后的她我已不敢妄自揣测了”
“长大后和小时候确实不太一样了,但总不会差得太多”夏尘开口:“蓓莎很执着,一直都是,直到她被挖出了眼睛还记挂着这”可这片令人心寒的土地和当年的人却早已忘记了她。
“如果蓓莎还活着,你大概就会离这座岛更近一些、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了吧”安格玛叹息道。
“也许吧。但那也只是因为蓓莎的人格魅力,而不是岛屿的体温”杂~种难得露出温暖柔软的笑容。“蓓莎是个非常勇敢坚强的人,像极了你为我们讲述的故事中那位切割了大洋去夺回祖国领土的妖狼王后伍陵左萧萧,她的力量总是让人们不由自主的忘记她是个女人,更是个杂~种”但这两种身份却恍如阴影的跟了她一辈子,最终葬送了她的生命和理想。
“我希望你不要重蹈蓓莎的覆辙”安格玛说:“对腐坏的岛屿示威并不能证明你的勇敢,还会让天上之人伤心”
夏尘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我不会重蹈她的覆辙,因为我们本就不是一类人。不止是蓓莎,还有那些同样勇敢的征尘者们”尤其是阿飞。夏尘心痛地想,那个最应该被缅怀却因顾及我的感受而被人屡屡规避的黑豹夏继飞,我最深爱的男人。
酸涩漫出她的眼角,她不愿阻拦。她永远都不必在安格玛面前假装坚强。“他们都是勇者,都扛得起责任和环境。他们时刻铭记着自己是大洲的血脉、是驾驭大海的勇士、是寸阴的征尘战士,誓要改变小岛的贫瘠与短浅,把寸阴人变回脱离大陆之前的、老人们口中的优秀种族。他们一直清楚自己为何离乡又为何而战,所以才能那样勇敢无畏的战胜一场场风暴和海啸骑在海龙的触角上一次次活着回来。而我只是个无知又怯懦的杂~种罢了。我扛不起荣耀和理想,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躲在勇者的裙摆下逃生。我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血脉和传说,我只知道我是个胆小又笨拙的女人,还是个被万人唾弃了杂~种。那时我可真羡慕他们啊,他们头上的光辉那样璀璨美丽已然盖过了本身耻辱颜色的头发和眼珠,仿佛杂~种承接恶劣基因的定律从未在他们身上起过作用。直到他们一个个都死在了海洋的阴谋里。勇士的故乡再未忆起过他们的光环和勇敢,甚至连征尘者的称谓都被渐渐遗忘了。但怯懦的猫却被奉为太阳领主的养女。这样的我,该怎么重蹈他们的覆辙呢?”
悲痛顺着眼角在她的面庞上晕染开来。“这座岛可真让人伤心啊,我庆幸他们没能活到今天看到这一切。至于展现勇气的示威,我从未做过那样的打算。我从未爱过这儿,又讨它的恭敬做什么呢?祭礼是我冲动了,不过按寸阴人对杂~种的态度来看,应该也会很快被忘却吧”
“教宗不会忘了你,信徒也时时惦记着你”安格玛出言似警告。
“无所谓了”夏尘说:“比起祭祀典礼那天我厚颜无耻地为天上领主跳的那支舞,仆从们怎么惦念真的无所谓了。反正我又没想死在这,他们会失落,也会为剔除眼中钉而欢欣”
安格玛望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叹息道:“我曾像个不知廉耻的慈善家一样期待着你能和寸阴淡然相离,最起码别在最后一刻憎恶它,看来是我多虑了。孩子总会变得勇敢坚强,但杂~种的敌人无处不在。明天的游行你要加倍小心,还有以后,都要小心”他望着烟蒂喃喃道:“孩子长大了还会有新的孩子,只是不知还要过多久岛上才会再出现你们那样的孩子了”
“现在还去孤儿陵吗?”浓重的沉默中,夏尘轻声问。
“偶尔还去。人老了,人也少了,有时候东西带不了那么多了,孩子们又要失望。但这次不再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了”安格玛看着她,歉意的笑笑:“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给你们讲述那些故事,今天你们是不是还都安然的活在这座岛上,像平庸的每一代岛屿人一样。刚才的谈话已给了我dá àn,真是对不起,给了你们太多的故事,葬送了你们一生,而无能的我却连施以援手都做不到”
夏尘低垂了眼眸,眼皮温顺而柔软。“请不要这么说,并不是世上的每一个杂~种都有运气拥有童年,而不会有人为拥有沾满白糖的椰子糕的童年而悔恨。所以…”
杂~种站起身,走到大祭司身后紧紧抱住了他已年迈脆弱的身体。
“谢谢你把卑劣的杂~种孕育成现在的我们,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