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固山并不高,却胜在一个“险”字。
青葱翠绿,放眼尽是蔚然古树。
山上甘露寺,在常人看来如同青绒包裹之中的明珠,宁静,安详。可白廷生身临其外,观这庙宇,竟好似碧绿涛山中的一叶扁舟,颇有逐浪观海之势。
或许是因为他从海上来,近日见惯波涛,无形之中改换了心境的缘故。
两人一气从山脚登上山顶,并未觉得疲累,便径直向那寺庙中走去。
进了山门,却没见几个香客,只有低低的木鱼诵经之声,从寺庙的深处传来。
想来今日既非正月、十五,又不是喜庆节日,加上天气炎热,以至如此罢了。
寺庙中没有见到知客僧人指引,倒有一个小比丘在院中洒扫。
胡三寿是个没有雅趣、更无禅心的人,他左右张望,非但找不到什么好玩的去处,更不见几个人影,因此觉得不耐烦起来。
他凑到白廷生身边,低声道:“这里看来没什么意思,不如回客栈吧……要么进城也行。这回大摇大摆的,总比逛这破庙快活。”
白廷生本是无可无不可,便要随他下山,谁知道那小比丘却叫住了他。
“这位施主相公,是来‘留墙’的吧?”
“刘强?”
白廷生这可不懂了。
小比丘似乎是见惯了什么“留墙”的人,因此熟门熟路,指着东院的月门,说道:“这边请。”
白廷生略感有趣,便跟了上去。胡三寿见有新鲜可瞧,自然也就不提下山的茬,一同去了。
谁知那小比丘带着两人绕过一间僧舍,却到了后院墙一面一人多高的墙壁之下,只见那墙壁似乎粉刷不久,灰粉如新,只是上面被人题满了长短句、打油诗。
这些不全是完整的诗词,有部分残句、缺字的,白廷生粗略一数,总有四五十首。
所谓残句,就是写三句或两句,不曾作完的诗词,比如有一首“甘露寺下望神州,风雨潇潇北固楼”,便只有前两句。
缺字就是框架已成,只在关键字眼上空着,比如某诗中有一句“临江观海(空)松涛,不愁山河不愁城”。有两人在空白的下方各留一字,一书“羡”,一书“恨”,填进句中各自通顺,其中含义却恰恰相反,倒也有趣。
白廷生越看越有兴味,忍不住一首一首地读了下去。
不过这些诗中毕竟好诗少、败笔多,有些打油诗粗鄙不堪,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胡三寿一瞧这满墙苍蝇似的大字,顿时头大如斗,干脆留白廷生一个人去在墙下看诗,自己找了个亭亭如盖的古松,就在树荫下歇息,也蛮惬意。
小比丘见白廷生一道墙看罢,便指着边上一条长几,说道:“施主想不想留墙,笔墨都是现成的。”
白廷生问:“怎么个留法,可以填、续吗?”
小比丘笑道:“之前的相公们写了残句、缺字,便是给后来者填续的。”
白廷生这才明白,之前小比丘说的“留墙”,便是在这面墙上留下自己的笔墨。
看来这镇江府倒有几分文墨底蕴,连寺庙之中也有这种风雅景致。
“好吧。”白廷生便走到那长几之前,笔墨果然都已备好,不过砚台边上还有一本册子,上书“功德簿”三字。
白廷生恍然大悟,不禁摇头苦笑,随手翻开那功德簿,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十几页。他便提笔蘸了墨汁,在空白处写上:“丹徒白飞卿……”
他不知该捐多少,便往前面去瞧,上一位写着“蒲州张子维捐银一两”。
于是他也依样画葫芦,加了“捐银一两”四字。
小比丘笑眯了眼,一叠声道:“佛祖保佑,相公,请吧。”
白廷生交了钱,正打算将功德簿合上,可余光一扫,才发现上了当。
只见前面各人所写,有捐钱三五十文的,也有捐银一钱二钱的,最多也只二钱。
他忽然觉得吃了大亏似得,不禁将那蒲州张子维腹诽了一番:“这家伙倒阔绰,害我多掏银两!”
于是他问那小比丘:“这位张相公有没有残句或者缺字?”
他想,这家伙若留得残句、缺字,那便乱填一通,叫他下回见了大大气恼一番也好。
那小比丘果然说有,便领着他找到两句残句,说道:“正是这两句,张相公新留的,还不到半个时辰。”
白廷生一看,正是他见到的第一首,也就是那句“甘露寺下望神州,风雨潇潇北固楼”。
见到这一句,白廷生便对那蒲州张子维愈加鄙视,盖因此句是从辛弃疾词《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中“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一句变通而来,实在算不上什么本事。
既然对方并没写下什么绝句,白廷生便突生攀比之心,非但不愿填个臭词烂句,反而打算想一句妙诗,来把这家伙比下去了。
可他应试的古诗文虽学了不少,要作诗却又何其难也!只好搜肠刮肚,找一句现成的用用。
哪知现成的也并不好找,要么韵脚不对,要么就是“前人”所作,已经在世刊行,要找只能从清朝往后。
小比丘见他蹙眉沉思,也不来打搅,这种样的书生他见得多了,有些特别慢的,往往半个时辰也想不出一句好诗来。
谁知白廷生只思忖片刻,便提笔落字,写下一句“两岸烽烟红似火,此行当可慰同仇”!
这是摘自朱总司令诗选中《出太行》的一句,论气势论意境,都比张子维那句胜过百倍。
“甘露寺下望神州,风雨潇潇北固楼。两岸烽烟红似火,此行当可慰同仇!”
白廷生提着笔上上下下读了两遍,越读越是得意,只觉除了一口恶气,大感快慰。
既然“一两银子的大仇”得报,白廷生便不再逗留,脚步轻快地带着胡三寿,两人一前一后,下山去了。
小比丘自去山门送客。
三人刚刚离开,这院中一间小屋的禅门打开,走出一僧一俗两人来。
那僧是老僧,须眉皆白,颇有一副庄严法相。
他将那年轻书生送到禅房门口,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张相公,这便后会有期了。”
张四维恭恭敬敬地还礼道:“上师留步,子维过些时日再来叨扰。”
老僧道:“言重了。”
张四维再拜,便离开禅房,绕过那棵老松,向前院走去。
刚走两步,他忽然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望着那面诗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