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一枚白铜钱,被一脸凶悍的海盗张三屈指弹上天,却不旋转,铜钱的方孔中好似走马灯一般,接连映出桅杆、黄帆、蓝天、白云。
升到最高处时,稍停了停,又笔直地落下。
张三的两根手指伸在空中,将那落下的铜钱轻巧地捏住,举在他的三角眼前,白铜钱上四个魏碑体的方正字:嘉靖通宝!
而此时,方孔中的景象已换成了三个人。
三个绑在桅杆上的“肉票”,正东倒西歪地挨挤在一起,两个已经快死了,另一个还有些精神。
这位还有些精神的肉票,就是白廷生。
此刻,他就像一头待宰的牲畜,被捆绑在桅杆上,粗糙的麻绳勒得他手腕已经失去知觉。
他是昨天晚上在一座荒岛上被绑架的。
就在那座荒岛外,白廷生划了整整一天的舢板被浪头打翻,已经筋疲力尽的他就被大浪卷着,一直冲到了海滩上。
等他再一次睁开眼时,已经是如今这般模样了。
他身边挨着两个已经被晒虚脱了的倭人,早已站不住脚,左倾右倒的,几乎是靠腰间的麻绳挂在桅杆上。
这时两个快死的人当中,忽然有一个痉挛起来,口中模糊而嘶哑地喊道:“水……水!”
海盗张三吓了一激灵,手指一松,那枚铜钱又“叮”的一声落在了积着水的甲板上,溅起几滴晶亮的水珠。
“真他妈的晦气!”张三骂骂咧咧的,目光凶狠地瞪着那几个“肉票”,啐了一口自语道:“铜钱落地,看来这几票注定是贱价也卖不出了!”
本来嘛,如果像前两年那般的红火光景,他张三一准会将这仨宝贝请进船舱里,好吃好喝养得白白胖胖,随便遇上个有心气儿的船老大,就能卖上价!
——那时节,只要有胆,不管打崇明还是双屿,只要上了岸,江西、安徽都去得,遍地是钱财,只缺人手去拿呀。
就是专做肉票的买卖,也能吃个肚儿圆。
可如今不成了,大明从两广调了个张经到东南来做总督,拉着俞大猷狗撵兔子似的,满浙江、南直隶追着海上人砍杀。
就连汪五峰那样大的阵仗,都偃旗息鼓,从陆上退下来,撤到倭岛躲清闲去了。
何况他们这种一条船十几个把式的小脚色?
本以为东南的活路讨不成,去山东总行吧?
可是最近山东又派下个姓戚的都指挥佥事,把个登州治得铁桶一般!
想想今年的光景,大家都做不成买卖,除过底气格外殷实的,比如汪五峰、徐海那几位庞然大物,其他海上的大小头目们,哪个不嫌手下人多碗大粮仓小?
谁又肯在这时候花钱添置人口,白白耗费口粮?
“入他婶婶的!”
张三心火升腾,将一口浓痰吐进海里,就连他自己也搅不明白,这是在骂谁。
“给……给口水喝吧……”
那“肉票”又叫唤了一声,生硬的汉话在这濒死的呼叫中,更加叫人毛骨悚然。
“给你奶奶个腿!”张三恶狠狠地道,“太阳一落山,把你们全丢海里,让你们喝个够!”
事实上,他这纯粹是唬人的言语,尽管这几个肉票绝对卖不上几个钱,却也是一份可怜的收入。
张三知道,再过一天半夜,船到了rì běn,那些抠搜的倭人武士倒蛮愿意给自己置办个奴仆的。
特别是那个漂在荒岛上的大明小子,这么好的身板,在倭岛上一定不缺买家……
他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搭凉棚眺望一眼日头——那红彤彤的一轮夕阳啊,已经从大渚岛的西山头上沉下了一半。
白廷生艰难地抬起头,忍受着颈椎处剧烈的酸痛,撑开被海水泡得微微肿胀的双眼,也去看那落日。
他不禁自嘲地笑笑,他至今都还盼望着,这三天的遭遇,只是一场真实的梦境……
头一天还在公元2017年的黄海上漂游,第二天却在一片迷雾中醒来,第三天就给海盗从那荒岛绑架到这里……
可是他恨不起这海盗,因为这些海盗只是将他从一个岛绑到了另一个岛而已,而那罪魁祸首的海上风暴,却将他从二十一世纪,蛮不讲理地绑架到了几百年前——他已经从海盗们的谈话中知道了,眼下是明朝嘉靖年间……
这再次充分证明:除过可怕的战争以外,没有任何**的破坏力,可以与天灾相媲美!
张三俯下身去拾那铜钱,可腰弯到一半,视野中便出现了一双编制粗糙、还染着烂泥浆的草鞋。
就在那草鞋的后边,却有十几双整整齐齐、干净利落的鱼皮靴——能穿鱼皮靴的人,一定是水上的好手,能带着十几个好手的人,当然绝不会像他的草鞋所反映出来的那样,只是个打鱼晒网或是种地砍柴的庄稼汉!
他便不忙去捡那不值当的铜钱了,而是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打量那草鞋的主人。
草鞋的主人是个矮壮黝黑的汉子,穿一身短打粗布的衣裳,左边的裤腿卷到膝盖上,右边的裤腿却半挂在小腿肚的位置,胸襟敞开着,看上去既不尊贵,也不气派,而完完全全就是个庄稼汉的模样。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这位庄稼汉一双小眼中的眼神,精神、利落、麻快,张三被他这么一扫,便觉得膝盖弯发酥、脊背发软。
于是他索性弯下了腰,脸上的凶悍之气也早已冰消瓦解,并且尽量让自己显得诚恳一些,问:“有南丝北瓷,和一些小玩意儿,您瞧瞧?”
虽然最近买卖不好做,可他的船舱里的确还积压了一些货物,那是从走私的倭人手里抢的——那两个倭人肉票,就曾是这些货的主人……
至于那些肉票们,他没打算这位先生肯接手。
谁知道那汉子俯身拾起了甲板上的铜钱,塞到他手里,和气地笑了一声,操着一口浓重的登州口音说道:“俺不瞧货,瞧人。”
说罢背着手绕过张三,将桅杆边上绑着的几个“肉票”好生打量了一番。
两个进气少出气多的倭人很快就被他放弃了,目光只在白廷生的身上打了一转。
原本套在身上的短袖已经被人剥了下来,如今白廷生只能打着赤膊,和两个倭人挨挤在一起,挺有书卷气的脸此时也憔悴得不成样子。
“俺要个识字的。”
穿草鞋的汉子也没多瞧,提了这么个简单又有些难办的问题。
张sān péi起笑脸,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为难地道:“那可难办了,识字的都躲在家里考功名,等闲哪里抓得到……”
他以为白廷生也是个走私的海上人——但凡识字的,又有几个肯跟船出海,拿命去搏风浪?
穿草鞋的汉子露出失望的神情,点头道:“那也说的是……”
张三一边送这位神秘的老爷往跳板上走,一边心里嘀咕:这老爷可不像手下缺人啊,何必上外路来找?
就在一行人即将走上跳板之时,忽然听见一声沙哑的叫喊:“我……我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