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滂沱。
雨点密集而沉重,好似催命的符咒,狂乱地拍打在青砖石地面,又一声声敲打在白廷生的心底。
庭院里到处都是嘈杂的脚步声,夹杂在雨点之中,几乎分不清是人声还是雨声。
天地一片黑暗,唯有稀稀落落的火把和兵刃的反光,不时在这黑暗之中晃动着人的双眼。
“给我加紧搜!还有一个倭寇首脑,搜到格杀勿论!”
明军百户嘶哑的吼声在头顶爆响,脚步声愈发嘈杂起来。
井水冰冷刺骨,白廷生双手牢牢抠在井壁的砖缝之中,胸膛好像要炸裂一般,鼻中艰难地喘着粗气。
他浑身颤栗着,连续的激战和冰冷井水的刺激,使他的呼吸都难以为继。
可若不是这口井的遮掩,他恐怕早已像躺在庭院中的谢老大一样,被人杀死在乱刀之中。
一想到谢老大的死状,白廷生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珠滚滚滑落,滴滴答答地溅在bǐ shǒu之上。
天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白廷生忍不住手指一松,整个人又向井底滑落数寸。
他绝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狭小的井口,看到墨云之中翻滚的电光,不禁想起半年之前,也是个雷雨交加、风暴骤起之夜。
正是那个夜晚,那场雷雨和风暴,为他打开了这个世界的大门……
……
……
“2017年7月6日,农历六月十三,星期三。出海。”
船舱的广播里,放着柔和的音乐。
白廷生停下笔,抱着崭新的日志,从镇远号舱壁的圆窗内向外望去。
茫茫无际的大海,除过波涛还是波涛。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海与天空是极其相似的——都像一块蓝底白花的帆布,那蓝底是天空或大海,白花是云朵与浪花。
不过,这两位“孪生兄弟”的性情却是迥异的:天很安静,就连那悠然漂浮的云,也都静得可爱;海很暴躁,包括那翻腾的浪花,此时正呼号着在船舷上猛击个不停。
这时船头稍稍转了个弯,一艘木制的仿古帆船,便从侧后方缓缓驶入了圆窗之中。
那是“世纪号”,一艘明代福船的复原品,为了搭配九十四米长的镇远号,特意将体量放大,造成一艘四十米长的“巨舰”。
当然,这里的“巨”是相对于文献上所记载的通常体量而言。
至于为什么会起“世纪号”这么个不搭调的名字,完全为了贴合他们船厂“成立一百zhōu nián”的彩头。
一百zhōu nián就是一个世纪。
这两艘船,都扎花结彩,挂着各样条幅,正在海上“游行”。
没错,这次出海就是船厂百年庆典的重头戏之一。
至于为什么会想到仿造两艘明清古船,这还是白廷生的主意,一来彰显船厂悠久的历史,二来展示他们高超的技艺。
不过白廷生当时的提案是,仿造唐宋元明清五艘战舰,从国内出海,经过韩国、朝鲜、rì běn,进行一次“东亚环游”。
结果他的创意被接受,方案被腰斩——唐宋元明清斩成明清,“东亚环游”斩成“黄海一日游”。
“唉,如果现在五船雁行,浩浩荡荡杀往济州岛,那该多壮观啊……”
白廷生有些惆怅地想。
这时船内广播发出了“嗞嗞”的电音,音乐被切断,随后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老板们、同事们下午好,我是本艘镇远号的舰长兼dj顾文龙,前方出现大片雨云,预计会有较大风浪。下一场节目‘大浪滔天’,有兴趣观看的朋友,请带好你们的shǒu jī、照相机,到观光舱集合。下面给大家换一首《人民海军向前进》!”
白廷生忍不住笑了起来。
因为不是正经海上作业,而是带着游乐兴致的航行,所以老船长顾文龙也幽默了一把。
广播中立刻响起高亢激烈的《人民海军向前进》,几乎就在同时,天空骤然昏暗下来,镇远号仿佛在眨眼间,从光天化日之下,跌入一个幽暗狂暴的世界!
刚才还安静得像只绵羊的天空,刹那间性情大变,蓝天变成黑夜,白云化作垂铅,狂风卷挟着暴雨,猛烈地击打在舱壁之上,发出密集的响声。
《人民海军向前进》的音乐越发激昂起来,狂风暴雨似乎也随之愈演愈烈。
广播里又响起了舰长顾文龙轻松愉快的声音:“节目已经开始,预计还有十分钟穿过这片区域。观光舱还有位置,想要上来拍照的朋友们抓紧了。”
白廷生听到舱室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几名同事有说有笑地向上层去了。
可是,他紧紧地盯着外面的风暴,心中忽然泛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世纪号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大海像被天空的剧变激怒了,开始掀起一阵阵滔天巨浪,与那狂风暴雨相抗衡。
《人民海军向前进》终于进入了**,那足以让人热血沸腾的乐曲,似乎正在激励着天地间的气氛。
大海也在此刻展现出它真正强悍的力量,白廷生透过水纹涟涟的圆窗,突然看见一股高得骇人的浪头,好像一座小山般的,向着镇远号倾倒碾压而来!
广播里再度传出“嗞嗞”的电音,顾文龙声音低沉而严肃地说道:“请观光舱的领导和同事即刻返回各自的舱室,所有船员停止休息,随时准备就位。”
白廷生放下日志本,打开自己的房门探出头去,他听见楼道里传来顶层的口令声,观光舱里的人正在船员的安排下,井然有序地向第三层撤退。
突然间“嘭”的一声巨响传来,船身一阵大幅度的倾斜,并且剧烈摇晃起来。
白廷生一个打滑,整个人摔了出去,狠狠地撞在对面的墙壁上。
他感到后脑剧痛,眼前一黑,脑海中的意识在迅速消退。
楼道里凄惶而嘈杂的混乱声,风声雨声海浪声,《人民海军向前进》激昂的乐声,顾舰长微带慌乱的呼叫声,各种声音糅杂在一起,闹哄哄地充斥着白廷生的脑袋,并且随着他渐渐失去的意识,而沉入脑海的深处……
……
……
海上涌起一团白茫茫的浓雾,将这片海域紧紧地笼罩着。
海面平静地就像一面镜子,可因为浓雾隔绝的缘故,这面镜子并不能映照出任何景象。
就在浓雾的中间,有一艘孤零零的铁甲军舰,静静地漂浮着。
它一动不动,完全没能让这平静的海面泛起一丝涟漪。
军舰的帆布全然收了起来,它的侧舷上用蓝色的油漆刷着三个字:镇远号。
船舱内完全听不到一丁点儿动静,只有广播里还低低的,循环放着一首叫做《nora orlandi》的意大利歌。
白廷生感到自己一忽儿像走在棉花中,那种虚浮绵软的感觉,让他有些心慌;一忽儿又觉得自己醉意朦胧地,躺在南京胡家花园的卡座里,听广播里一遍遍放着空洞而遥远的外国老歌儿……
他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三层船舱的走道里,他的房间门开着,那本崭新的日志还静静地躺在他的桌上。
“啊……有人吗?”
白廷生呼喊了一声,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比舰长顾文龙还要沙哑。
没人回答他。
他忽然强烈地感到,这茫茫天地之中,已经只剩下自己一人。
一种清晰的孤独感顿时将他紧紧包围起来。
白廷生摸了摸后脑,没有流血,这让他放心不少。
他扶着墙壁爬起身,双腿软绵绵地沿着走道一路寻找过去。
他经过一扇扇敞开的门口,《nora orlandi》的歌声随着他的脚步忽远忽近,他的心往下沉。
三层除了他自己,一个人都没有!
白廷生顺着楼道攀爬,找向观光舱,依旧空空如也。
驾驶舱、厨房、餐厅、甲板,全都没人,底层蒸汽锅炉中的炭火已经完全熄灭并冷却了,整个镇远号已经成了一艘空船!
白廷生默默站在甲板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片浓雾。
刚才他在驾驶舱发过求救xìn hào,可是一无回应,定位和导航系统完全瘫痪,他一个人又根本驾驶不了这具庞然大物——尽管他知道全部的操作流程。
难道就在这里等死吗?
不,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消失的同伴,他们或许都落了水,他得去海面上找啊!
白廷生的目光忽然转到侧舷的救生艇上——船厂偷工减料,只挂了两艘载六人的舢板。
不过这对白廷生来说,反而是一件利好,因为这种舢板,在全靠人力驱动的情况下,几乎是他一人所能操纵的极限了。
过不多久,一平如镜的海面上,终于泛起阵阵波纹。
一艘舢板缓缓驶离停泊在海中的巨舰,在海面上拖拉出一条浅浅的水纹,在愈fā piāo缈而悠扬的《nora orlandi》歌声中,向未知的路途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