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侄不是外人,我就给你交个底。朝廷只拨给了五千两的饷银,这湖广府好歹凑了个六、七千两。一共就一万二千两银子,发下去每人只有五两。幸好,这一路的粮草gòng yīng都责成地方。这两千多人的剿匪大事,朝廷竟只拿得出一万来银钱,唉。”。长叹一声后,无奈的摇了摇头,蓝元山接着说道“这次的主将是武昌卫指挥同知熊大林,他会率领五百卫所军士跟我们一起到永州府。其余三个卫所军,自行到永州府汇合。”。
“这银子是不是太少了些……”陈道有些迟疑的说道。
“你与我女婿相交甚好,我已视你为子侄,有话不妨只说,不必顾忌。”。
“是,大人。”陈道见蓝大人如此说,也就放开了“这卫所军荒废已久,其实难以一战。若只是剿灭些许土匪,或许可行。但是,这每人五两的开拔费只怕太少了。这些军户现在都沦为千户、百户的佃农,平常根本看不到银子,这次恐怕都指望朝廷能多发些银两。可只有五两银子,这钱还不定能发到每个人的手中。要是上司在层层克扣,只怕到手的不一定有二两、三两。这样谁会卖命?这仗还怎么打?”。
一席话说得蓝元山沉默不语。思索片刻后,蓝元山问道“那依世侄看,如何是好?”。
“朝廷说是发兵两千人,可我估计实到的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人。每人若是发十两银子,就是一万五千两。要是由大人亲自在校场发放,这军官们就克扣不了,士气还会大增。蓝大人本有一万二三千两。若是能想想办法,凑个两三千两当不在话下……”。
蓝元山当然知道这个想办法凑,无非是穿州过县拿些好处。然后再摊派自己治下的几个州出些银子,只是他也不想自己白辛苦一场,什么都没落下。于是沉吟着说“可是这样的话,那些个军官如何打发?还有……”。
“这土匪经营多年,老巢里肯定有不少财宝。世叔只说土匪老巢里面的财物,按军功大小分给众位带兵的军官,但是严禁军官索要士兵的银两。这些军官就会尽力争功,分抢土匪财物,而不会贪图克扣士兵的军饷。”。
见蓝大人还是沉吟不语,陈道这时终于图穷匕见了“届时攻破匪巢,蓝大人只要一道军令,令我巡检所官兵清缴匪巢的赃物。到时候分多少给他们,还不是蓝大人一句话?再者……”
“再者什么?”听到这里,蓝元山站起来问道。
“再者,即便是财宝分给了军官们,可匪巢必定还有大量的物资。小侄在道县和长沙都有买卖,到时帮大人处理掉这些物资当不是什么难事。”。
“哈哈哈哈,怪不得老俞说你办事妥当,精明能干。果不其然,哈哈哈哈。”。
两人正相互奸笑,外面传来喊声“下官拜见蓝大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蓝元山笑着对陈道说着,然后缓缓坐下打着官腔道“是熊大人吗?请进。”。
一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四十多岁的汉子躬着身子走了进来“下官熊大可,拜见蓝大人。”说着就要行跪拜大礼。
蓝元山站起来,扶着熊大林的双肩说“熊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这就是大明guān chǎng的潜规则。一个从三品的卫指挥同知,见到从五品的分巡道,却要行礼。即便是不行跪拜大礼,也要主动向文官作揖鞠躬。文官给面子的,就回个礼客气一下;不客气的也就是点点头表示一下,这是潜规则。公开的规则就像这次剿匪,一个不通军事的五品文官,指挥一堆专业的三四品武官打仗。这大明朝要是不失败,简直就是天理不容。看到这一幕的陈道,在心中思考着。
随着蓝大人的“请坐”,陈道识趣的赶忙站起来把座位让给熊大可,自己准备坐到下首。
不想,这熊大林一把扶住陈道的手臂到“这位可是单枪匹马大破盐匪的陈大人?你的英雄事迹,兄弟可是耳闻已久啊。早就想和你亲近亲近,无奈山高水长,无法面见,今天可算是让我得偿夙愿了。今日陈兄弟可不能走了,定要陪我喝个一醉方休。”说着把陈道按到了座位上,自己坐到了下首。
陈道被他吹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再听他讲话,前面还文绉绉的,后面就直接是喝酒了。看来胸中的词也不多。不过人挺热络,好打交道。
陈道被他按在座位上,只得拱拱手,见了个礼。
这时,蓝元山开了腔“武昌卫的人马齐备了没有啊?”。
“禀大人,武昌卫的人马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听从大人的号令开拔。只是……只是大人是否视察一下?”,这熊大林是想要军饷了。
蓝元山也是当过一任县令的人,岂能不通实务?于是道“视察就不必了,近期还有许多手续要办。待到了永州,兵士到齐之后,一同视察。”。
这熊大林也并不纠缠,接着问道“那开拔的时间?”。
“月底之前开拔。”。
几人聊了几句,就告辞离开。临走前,蓝元山拿出一份公文递给陈道“你是客军,粮饷应该在原籍领取。今先借支十日粮米,来日在军饷中扣除。这是文书,拿着到按察使司去领取吧。”。
这大明朝的粮饷没有能足额领到的。蓝元山要陈道先领粮米,等以后道县走账还。实际就是帮陈道争取了这十日的粮米。一百人十天,蓝元山要了二十石粮食。在武昌城,如今一旦米都要一两银子了。虽然二十两银子不多,但能省一笔是一笔。
两人告辞出来,熊大林非要拉着陈道喝酒。陈道拗不过,只得说等领了粮食,就陪熊大可喝酒。
等来到了按察使司衙门,接待陈道的还是那个脸拉得很长的书办。拿过陈道的文书看了一眼,丢下一句“今日的粮草已发放完了,过两日有粮草运到,你再来领取吧。”。说完,转身就走,看也不看陈道一眼。
陈道正待发作,旁边的熊大林快步走了上去,挽住那书办的胳膊说“邹书办,这是我的一个小兄弟。没来过省城办事,有什么您多担待着点。”。说完,递过去一小锭银子,约莫有二三两。
那书办掂了掂手上的银子,咧开嘴笑道“熊大人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呢。”。边说边把银子揣了起来,然后转头对陈道说“留下地址给门房,我安排人送过去。”。转头就走了。
出了湖广按察使司衙门,看着陈道苦笑着在摇头。熊大可说道“兄弟大概是为官不久,不知道这guān chǎng的规矩吧,这军队粮饷哪有那么容易发放的。就连关宁军的粮饷都只能领到五成,何况我们呢?这是在武昌府,蓝大人的公文也不怎么管用。等会他送粮食到你那儿,能有七八成就不错了。”。
其实,陈道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不过一时不忿这小小的书办那趾高气昂的嘴脸罢了。于是苦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多亏了熊大人帮衬,等会小弟做东,熊大人一定多喝两杯。”。
“兄弟这是哪里话。既然来到了这武昌府,当然是我这做哥哥的尽地主之谊了。以后咱俩之间可别客气,你要是不嫌弃我这个人粗鄙,就叫我一声大哥。”熊大可一拍陈道的肩膀,豪爽的说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熊大哥可是有什么好的去处?”既然熊大林一直说请客,一定是有所安排了。
“兄弟尽管跟着我走就是了。”。
说着,这熊大林带着陈道来到街上一处茶楼。进了茶楼,熊大林要了一间雅间坐下。然后叫过小二低语了几句,又递过去一锭五两的元宝。这小二低眉哈腰的退了出去。
陈道看到这里,吃了一惊。这茶楼虽说有些档次,但是五两银子也太贵了。现如今在武昌府一个高档的酒楼,一桌上等的地席面也就是五、六两银子。两个人喝喝茶,就要五两银子?莫不是这里面有什么门道?比如这茶楼是哪家豪门开的,来喝茶是递帖子混个脸熟?
“老弟。稍安勿躁,等会儿就明白了。”这熊大林看出陈道的疑惑,神秘的解释着道。小二上了几盘干果点心、两盏龙井,便又退了下去。
两人边说边聊了大概小半个时辰,这熊大林介绍了一下武昌府的风土人情。也介绍了一下他自己。
原来,这熊大林的父亲是武昌卫的一个副千户。这熊大林是家里的老大,后来就世袭了一个百户的职位。这个卫所的副千户在卫所的官并不大,熊大林的父亲年轻时是个百户,却机缘巧合的娶了当时顶头上司——当时武昌卫副指挥使的一个庶出女儿。这就是熊大林的母亲。
熊大林的父亲为人比较木讷、老实,这也是顶头上司愿意将女儿嫁给他的一个原因。但也正是这个原因,他父亲不怎么会钻营。即便有个有实力的岳父,最终也只混到了个副千户。等到岳父升官到都司任都指挥佥事的时候,儿子熊大林已经二十来岁了。于是家里就让熊大林袭承了一个百户。这熊大林脑子活络,会钻营。再加上依靠自己外公的庇护,逐渐就混成了武昌卫的副指挥使。
“嗨。这如今,家里虽然在府城有几处生意、乡里有几百亩田。但是一大家子人,开销也不小啊。”熊大林有些感叹。陈道知道,熊大林可能是有事要对他说,可是现在绕到这里是想干什么?总不会是想向陈道借钱吧。
陈道喝了一口茶,缓缓问道“你我既然兄弟相称,熊大哥尽管直言,可是有事吩咐小弟?”。
“哈哈,老弟真是快人快语呀。”熊大林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然后接着说道“那哥哥我就直说了,我这里有桩生意想和老弟一起合伙做。”。
“什么生意?”。
“铁矿石。”说到了这里,熊大林正色的道“武昌卫在大冶有个千户所,我以前就是从那里升上来的。家里在大冶有两个小铁矿,听说陈老弟在武昌府的店铺收购铁矿石。所以想将矿上的铁矿石卖给老弟。”。
“这个可是好事。”陈道一听就来劲了,“熊大哥直接叫人把矿石运来就是,这价格么……也好商量”。陈道以为熊大林找自己,可能是想卖个高价。
“陈老弟误会了。”熊大林看陈道以为自己是来说价格的,于是跟陈道仔细讲了起来。“我大明建国之初,就规定了矿业税收为十五抽一。永乐初年朝廷铁业税收为两千万斤,全国铁的总产量合三亿斤。永乐朝之后,朝廷各项税收日渐萎缩,这铁业也不例外。后来朝廷税收改收现银,每万斤收三两税银。到嘉靖初年一年光铁业的税收就有近十万白银。到了万历初年,张居正实施新政,往各地派遣了大量税官,这每年的铁业税收就更多了。卫里在大冶的一些铁矿,以前托在矿业太监的名下。每年逢年过节给点孝敬后,一直按的是十五抽一的税率交税。可是,可是……”。
说道这里略微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可是自圣上裁撤各地矿监后,情况就变了。这大冶的铁矿逐渐被江南的盐商们收购了。我们卫里因为是世代居住于此,就不想把矿卖给他人。再之后,朝廷收铁矿的税收明着还是十五抽一。可暗地里的各种杂费每万斤摊下来,达到了三两多。再加上逢年过节的孝敬,这矿上就赚不到钱了”。
喝了口茶,接着说道“这还不算。加上他们垄断了沿江的船运业,我们要想往外运货,就要付出平常三倍的价格。如此一来,我们卫里的几座铁矿,是出一斤铁矿,就亏一斤。出的铁矿越多,亏得就越多。”。
“这到底是朝廷的三品武官,还是一个精明的商人?”陈道听着熊大林的话,心里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