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陈道、江尚带着十名兵丁和楚平带来的几人一起行船去了汉阳府。陈道把几百斤红薯都装上船,然后架一口大锅,煮着红薯糊糊粥。这年月,有粮食就能招到人。
到了北岸,沿着汉江往上走,江边到处是流民搭的草棚。看着有大船靠过来,流民呼啦啦的都围过来了。
“这不能靠岸,要是靠岸了,船会被挤翻的。”楚平说道。
“可不靠岸怎么招人?”江尚问道。
“这简单,蒙汉、王二虎。”陈道喊道。
“到。”两人一齐道。军训中,陈道说了一些对答的规矩。
陈道用手指了一指岸边的流民。蒙汉点点头,拿出弓箭。“嗖”的一声,箭矢插在了岸边的泥地里。流民们吓得后退了几步。王二虎拿出他的大斧站在船头大喝道“都退后,靠近者死。”。几名士兵也纷纷抽出wǔ qì,站上了船头。流民们见状又退后了几步。
船慢慢的靠了岸。王二虎当先跳了下去,向前走了几步。后面八名士兵,一边四个站好。蒙汉则在船头张弓搭箭,目视前方。
江尚看着训练有素的士兵,放心的向陈道点了点头。陈道最多只需要五十人,可这么多人,还带着家眷,如何选择呢?
“先招匠户吧,招了匠户再招兵士。”江尚出着主意。陈道觉得也只能如此了。就把招匠户的任务交给了楚平。楚平一直在市井打滚,如何分辨是否真的匠户,他肯定比陈道强。果不其然,楚平一个个的询问了些问题,就挑出来了二十几个匠户。这些人河南、陕西、山东的都有。陈道要他们把家眷都带上船,一人都发一碗红薯粥。可意外的是,他们二十几人,带来的家眷却只有五六名名小孩,而且还都是男孩。
“你们都没有父母妻子吗?”看着跪在地上磕头称谢,全部不到三十岁的匠户们,江尚和陈道几乎同时问道。
此话一出,一群匠户们都不住的抽泣起来,七嘴八舌的说道“我们一路逃来,别说老人了,就是身子稍弱一点的人都饿死了。”、“老婆、女儿都卖人了,不然哪里能到得了这里。”、“这里虽然施粥,可是也还是有不少人饿死。老婆虽然把自己卖了,可好歹换了口吃的不是。”、“我们这些时日,都是挖草根、吃树皮才挺过来。老婆就是不卖,也早都饿死了。”众人纷纷答道。
陈道和江尚对视了一眼,两人默默的沉默不语“你们帮着煮红薯粥。施粥,一人一碗。”陈道平静的道。
“可这么多人,哪里施得过来?”一名钱姓的铁匠说。
“施,有多少粮,施多少粥。”看了惊愕中的匠户们一眼,陈道继续说道“你们放心,只要跟着我好好做事,以后绝对不会没有吃的,而且顿顿有大米吃。”。
岸边的流民们看见船上煮着粥在分发,连忙都拿出自己的破碗,争挤而来。王二虎和蒙汉又开始维持秩序,连楚平等几人都下了船帮着维持。
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踉踉跄跄的挤到跟前,打了一碗红薯粥捧着走了。刚走来了十几步远,就被一个中年汉子一把夺了过来。这孩子正拉住中年汉子衣襟,那汉子用脚用力一蹬,这孩子就摔倒在了地下。见到这里,陈道一箭射中了中年男子的大腿。整个人群吃了一惊,马上安静下来,开始有序的排队。
陈道挥挥手要那个半大孩子上了船,问道“你叫什么,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我叫郑三娃子,家里人……没有了。”这孩子有些害怕。
“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陈道拿过一碗红薯粥递给那孩子。
“愿意。”那郑三娃眼睛直愣愣的看着红薯粥说道。
船上的匠户们,一人吃了两碗红薯粥,郑三娃也吃了两碗。陈道不让他们继续吃了,免得突然吃饱撑坏了肚子。这还是红薯粥,要是面条,一个人只能吃个大半碗。
陈道发现郑三娃两眼盯着最后那一袋红薯,面露焦急的神色。于是说道“不是不让你吃,只是你们很久没吃什么东西了,一下子不能吃太饱了,不然会撑坏肚子的。”。
郑三娃看着陈道,突然跪下来大声喊道“求老爷救命、求老爷救命啊。”说着眼泪滚滚。陈道莫名其妙的说“怎么了?救什么命?”。
那郑三娃迟疑的说“其实俺是辽东人,河东岸还有四五十口俺们一起的人。求大老爷救命啊。”。
此话一说完,船上几个山东的匠户马上投来了愤恨的眼光。“要不是你们辽东的贼配军,俺们还不会落难呢。”其中一个叫孙有成的山东汉子说道。对于山东人来说,孔有德率领的辽东军兵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灾难。
“是啊,自从你们弄出个登莱之乱,俺们就成了流民了。还救你们?”。
“不能救、不能救。”众匠户都纷纷喊了起来。那郑三娃跪在那里,身子瑟瑟发抖,却不敢出声。
陈道沉思了良久,看了看江尚。见江尚对他点了点头,于是吩咐道“开船,往东岸走。”。众军士和船工见陈道下了命令,都行动了起来,匠户们则有些不满的在小声嘀咕。岸上的流民们听到楚平大声呼喝道“没有粮食了、粮食施完了。”,都面露不舍的神情围着岸边不去。
一大早出来的,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午时了。按照郑三娃指明的方向开去的时候,边军们和船工们拿出干粮慢慢的吃着。匠户们虽然眼馋,但是也知道陈道说的道理。于是忍住饿,都帮忙踩船、摇撸。
汉江很窄小,过了一会,船就到了斜对面上游一点的岸边。顺着郑三娃的手指,陈道看见了一群几乎是光着上半身的饥民。这群饥民大概四、五十人,这里没有府城,没人施粥。所以岸边并没有大批的流民。陈道远远望去,只见这群饥民各个都是皮包骨头、干瘪干瘪的,哪里还有东北大汉的身形?若说汉阳府城外的流民是叫花子都不如的人,那这群辽民就根本看不出是个人了。
那群人看见有船靠了过来,不但没有围过来要吃的,反而朝反面慢慢走去。直到郑三娃喊道“齐大叔、齐大叔,我带粮食来啦、我带粮食来啦。”。这群人才站住脚步,慢慢回头。
一个个子很高,身形看上去应该很魁梧。但是现在只剩下皮包骨头的大汉缓缓的走了过来。陈道估计他是这群人的领头,就对郑三娃说“你去叫他把人都带过来吧。”。郑三娃踩着跳板,跑到了对岸,跟那个大汉说起话来。看来这两碗红薯粥对郑三娃还是颇有作用的。那大汉听完郑三娃的话,迟疑了一会儿后,还是挥手把那群人都叫了过来。
这群人走过来的时候,陈道才发现,他们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要几个人搀扶在一起才勉强能走动。一不小心摔倒一人,几个人就都倒了,然后再慢慢的爬起来走。
他们只有五十来人,而且也全部都是二三十左右的男人。这些人估计跟河对面流民说的状况是一样的。陈道要士兵们把所有的人都扶上了船只,这几十人陈道还是养得起的。
上了船后,有的人干脆不起来,就坐在地上甚至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是不是这样的活着,真的还不如死了的好,陈道不知道。
看到王二虎一口啃着馒头,一口吃着卤肉。陈道走过去拿过王二虎手中的馒头,丢入了熬煮红薯的大锅之中。在王二虎愣神的功夫,陈道又把自己的干粮全部倒入了锅中。五六十人,还剩下的这三十斤红薯,根本不够分的。江尚和陈道一样,根本就没有开始吃,就把自己的干粮也倒入了锅中。大家看陈道和江尚的动作,也都把干粮倒入了锅中。
片刻之后,锅中煮成了一大锅的糊糊状。陈道先一人发了小半碗的糊糊粥,然后又继续把剩下的红薯倒进大锅熬煮。
这群辽民吃了半碗糊糊粥后,脸上的神情有些清醒了。在那个齐姓汉子的率领下,纷纷向陈道叩头致谢。陈道要他们起来,继续加着红薯粥喝。然后问道“你们是不是也把妻儿卖了?”。
众人都低头不语。那齐姓汉子说道“老爷,小人叫齐大柱。我们这群人本是辽东的军户和匠户,家人多被鞑子杀了。后来加入了东江军,跟随孔有德东征西战。毛大帅死了之后,东江军瓦解了,我们就到了山东。再后来孔有德造反,还投靠狗鞑子,我们不愿意跟随,就跑了出来。我们不敢说是辽民,只敢要几个会山东话的与外人打交道。家小这几年来不是卖了就是饿死了。这些人原本不是一起的,都是后来慢慢聚拢的。先后聚了有三四百人。边聚边散、边聚边死,现在就剩这五十多号人了。”。
“都是孔有德那厮害的我们成了过街的老鼠。”一个辽民说道。
“也不能全怪孔有德,朝廷一句话,说杀就杀了毛大帅,否则东江军岂会四分五裂。”。
“其实,给满洲鞑子做奴才,跟给豪门大户做奴才没什么不同。”。
“不管给谁做奴才,都比我们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强。”。
辽民们开始讨论起往事。陈道对这个知道一些:后金在老奴的执政后期,其实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因为被明朝封锁,后金粮食短缺,老奴大量的残杀汉人。这又导致种地的人少,粮食进一步紧缺,形成了恶性循环。后金粮价最贵的时候甚至到了七八十两银子一石。
后来皇太极上台,改变的策略,使汉人得以生存。但最重要的是,袁崇焕莫名其妙的dī jià通过蒙古卖粮食给后金,使得后金喘过了这口气。更奇葩的是,袁崇焕停止了对东江军的后勤援助达半年之久,逼迫毛文龙与他见面,结果就狡旨杀了毛文龙。
本来明朝对后金是处于战略包围的。西面的蒙古一部分与明朝结盟,一小部分倒向后金;东面的朝鲜表面两不相帮,事实是帮助明朝的;西南关宁铁骑紧守不出,使得后金得不到便宜;而毛文龙的东江军更是后金腰肋上的一把cì dāo,不时的主动出击使得后金自顾不暇,不能形成战略进攻。
可是袁崇焕在毛文龙攻破了萨尔浒,立下了大功后,莫名其妙的杀了毛文龙。致使东江军几万敢战之士陷入内乱,自相残杀后分裂。后金没有了后顾之忧后随即挥军西进,扫平蒙古。之后从蓟镇突破长城、兵临北京城下,完成了第一次入寇。
自袁崇焕以粮资敌、擅杀毛文东后。后金就把对大明朝在军事野战上的战术优势,彻底转化成为了战略优势。在此之后,后金在皇太极的带领下,五次入寇,彻底从经济上拖垮了明朝。
满清的成功,最大的原因不是老奴、不是多尔衮,也不是什么李自成、吴三桂之流。满清的成功源于明王朝自身的腐朽堕落,和雄才大略的皇太极。
正当陈道陷入沉思的时候,齐大柱一声断喝打断了他的思虑“那又怎样?难道那就能投敌卖国、做狗鞑子的奴才。忘了我们的国仇家恨、忘了我们是汉人?”。他这一喝,众人都不言语了。看来他在这一群人中的声望颇高。
陈道并不太排斥满族人,这都是中华大家庭么。怎么打,都是自己的事。有家仇可以,没有什么卖国。于是陈道问了个问题,转变了一下话题“你们也是吃草根树皮活过来的?”。说起这个,这些辽民们又都沉默不语了。
“别说草根树皮,人都吃过。”一个匠户小声嘀咕道。
吃人?陈道震惊了。真的会有吃人的事情发生?看陈道惊讶的样子,齐大柱叹了口气说道“这一路逃难来的,只怕都吃过人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