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延筠往南京发了两封加密电报，虽是电报，却罗罗嗦嗦讲了一大堆，熊主任收到电报的时候有点哭笑不得，想起需要报销的电报费，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这个公子哥儿，无论是花自己的钱还是公家的钱，都不知道“节省”二字。电报的内容倒不全是废话。谭延筠先洋洋洒洒讲他如何在前朝遗老的圈子里huó dòng，然后讲他已经拿话试探过溥仞，跟他一心想要复国的父亲载泽不同，溥仞对政治没有兴趣，更没有要恢复大清基业的雄心壮志，父亲去世后，他跟天津静园那边的联系也很少。看来，rì běn人扶持溥仪“复国“的事情，他那里并不知道多少。也许他讲的不全是真话，不过，谭延筠和他交往匪浅，他不是一个深藏不露之人，如果心里藏着这么大一个秘密，多少会形于色的，但谭延筠没有看出任何迹象。另外一个发现，有点意外，久不登门的许汝棻借着探视养病的谭延筠前来谭家，言谈之间，似乎想从在外交部工作的谭延筠口中打探关于满洲事件国联交涉的进展，许汝棻和郑孝胥关系密切，郑孝胥算是溥仪的老师，一直狂热地支持溥仪复国，如果rì běn人有意扶持溥仪做傀儡皇帝，中间必不可少的角色定是郑孝胥。谭延筠揣度许汝棻莫非接到郑孝胥发出的邀请，共图复国大计？但许汝棻为人谨慎胆小，想必是各方打探消息，先掂量掂量这满洲国的事有没有成功的希望，省得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所以，许汝棻这边，倒有可能知道一些rì běn人扶持溥仪的消息。
从电报房出来的时候，谭延筠禁不住有一丝得意，对自己在不长的时间里能向部里发去这么多的消息甚是满意。秋天的阳光照在脊背上，暖洋洋的，但腿上已经觉得一点点寒意。不知为什么，同时他心里有一丝不安，他是一个直觉敏锐的人，仿佛嗅到了一丝异味，却又无从说起，只好把这层疑惑藏在心里，对熊主任只字不提。他最近听说有几个来历不明的rì běn浪人从天津来了上海，原因却不清楚。原田真一跟他说要带那个大冢文郎shàng mén的时候，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让自己的儿子偷偷试探大冢文郎的身手。谭元忻事后告诉他这个大冢文郎的武功绝非等闲之辈，谭元忻把茶杯撞到他肩膀上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地探出手马上就要接住茶杯了，但必是旋即又想起身份不可泄漏，马上抽回手，任由茶杯落在了地上。这短短几秒之内的动作，别人都没有看见，谭元忻却看清楚了，当然，他不知道其实顾觅秋也看清楚了。谭元忻假装情急之下替大冢文郎檫拭身上的茶水，碰到了大冢文郎结实有力的肌肉。大冢文郎绝不像工商世家出身的书画收藏家。那个顾觅秋也不是简简单单唱京剧的。这些人这时候凑到上海来，好像不全是跟溥仪复国有关吧？谭延筠自己在心里琢磨。溥仪在天津，重头戏在那边，如果仅仅是为了游说几个在上海的前清遗老去满洲撑场面，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莫非在上海有什么异动？可是一点消息也没听说呀？
谭延筠把自己认识的消息灵通人士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此人并不属于任何国家的情报机构，但消息之灵通，超过了很多自以为是的情报人员，同时又比那些满口惊天新闻的八卦小报要可靠得多。此人便是《纽约时报》驻华首席记者哈雷特阿班，阿班为人老成世故、交游广阔，谭延筠在外交部的工作和他有些往来，更重要的是，阿班收集中国瓷器，谭延筠帮过他的忙，两人算是有些私人交情吧。阿班除了人脉深广、消息来源多之外，富有新闻工作者的职业精神，虽然在上海过着舒适豪华的现代生活，但只要有必要，他会毫不犹豫地深入落后危险的内地寻找、核实新闻来源，因此，阿班是一个谨慎可靠的消息来源。而且，阿班相信互惠互利的工作原则，只要不影响自家报社的独家报道，一般总是乐意和朋友分享消息，这一点，谭延筠在外交部的工作，有时就会和阿班互相交换信息。去阿班那里聊聊，也许能有点头绪。想到这里，谭延筠直接叫司机老张把车开到外白渡桥的百老汇大厦，阿班住的地方。
谭延筠压根儿也没有想起是不是要事先打个diàn huà。应门的是一个冷漠客气的中国仆人，虽然以前明明见过谭延筠几次，但仍然是漠不相识的表情，问明来者身份和意图后，他才慢吞吞地告诉谭延筠，阿班先生不在家，去上海总会喝下午茶去了。谭延筠照旧是急匆匆无事忙的做派，马上吩咐老张开车去上海总会。老张有点吃惊地看了一眼谭延筠，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默默地发动qì chē，往外滩的方向开去。谭延筠在qì chē后座坐定，摸了摸自己的西装领带，心想自己今天碰巧穿的西装，正好去上海总会，但这么一想的同时，马上又泄了气，用手拍了拍司机座椅：“老张，还是先回家吧。”。你道为何？原来这上海总会是英美上层人士的俱乐部，大概算是当时上海滩最上流的社交场所了，只吸纳纯正英美血统的会员，华人是禁止入内的。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和牛津大学在上海租界执业的律师甘德云曾经申请上海总会的会员资格而被拒绝，就因为他是有一半中国血统的混血儿，为此甘德云曾扬言要把上海总会付之一炬。谭延筠情急之下把这茬给忘了，现在想起来，不禁有点灰头土脸。好不容易到晚上，打通了阿班的diàn huà，有些事不方便在diàn huà里细说，另外约了见面的时间。
“谭先生，养病也闲不住，要来我这里挖消息？”，谭延筠走进阿班家的书房的时候，阿班从书桌后的椅子上站起来，一边伸出手，一边笑着问道。谭延筠笑了笑，跟阿班握过手之后，自己在书房里找了一张舒服椅子坐下。阿班没有叫仆人上茶，摊在书桌上的文稿也没有收起来，意思很明显，我很忙，别占用我太多时间。谭延筠自然晓得这层意思，开门见山地说：“你最近有没有从rì běn人那里听到天津那边的消息？不瞒你说，我听说最近有好几个rì běn浪人从天津到了上海，很不寻常，莫非他们准备在上海搞事？”，“rì běn人一直把溥仪当一颗棋子，准备在合适的时候用，当初溥仪被冯玉祥赶出紫禁城，rì běn人帮他逃到了天津。现在rì běn人占领了满洲，肯定不会退兵，国联也拿它无可奈何。所以，如果rì běn人准备秘密扶持溥仪在满洲称帝，从而长久地控制满洲，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这一层我们也想到了，而且最近也听到了这方面的消息。问题是，我现在有一个感觉，rì běn人似乎准备在上海也搞事，但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怕是自己的错觉。小小的一个rì běn，难道占领满洲还不够，还想占领上海？且不说别的，英美法各国的军舰都停在黄浦江上，随时准备捍卫他们在上海的利益，就是这些国家也不会答应呀？除非rì běn是疯了。阿班先生，你在特高课那边有没有联系人，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阿班拿起搁在书桌上的烟斗，吸了两口，他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吐出的烟雾，一边仿佛自言自语说：“九一八之前，我曾经亲自去满洲考察，见到rì běn人在南满铁路沿线囤积大量军用物资，当时我就担心rì běn人会挑起战争，我发了一篇报道回美国，可不管是美国的情报机构，还是英国的情报机构，都不肯相信我的话。我想，如果rì běn真的挑起战争的话，他们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打的话，欧洲的局势已经够让人头疼了，实在不愿意花人力、财力再来对付rì běn，不打的话，又怎能容忍rì běn人侵犯自己在远东的势力。所以，他们奉行鸵鸟政策，宁愿选择相信战争不会发生。在大家的纵容下，rì běn的胃口正变得越来越大，而且，现在上海的rì běn侨民数量已经远远超过英美侨民，可租界的控制权却仍旧在英美法这些国家，rì běn人自然不甘心，如果rì běn人准备在上海发动战争，虽然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却不是没有可能。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声东击西，在上海搞点事，把全世界的注意力吸引到上海，然后天津那边悄悄地把溥仪弄到满洲去当傀儡。现在左右rì běn对外政策的是rì běn军方，而不是外务省。在上海，rì běn海军情报处和陆军情报处可比特高课厉害多了。另外，你要明白我的原则，我不可能告诉外人我在特高课或别的机关有没有联系人。”，说完这些话，阿班走回自己的书桌前，用手漫不经心地整理自己的书稿，谭延筠知道自己告辞的时间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