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生觉得自己全身怒火焚烧，这两个自己所热爱、所在意的人，居然如此轻视自己，在他们宏大昂扬的革命理想之下，自己的痛苦和尊严如此不值一提，他们像铁一样坚定而无情地向前而去，独留下他在家庭、血缘和敏感的良心，这些无用的羁绊所组成的泥浆里挣扎，他恨他们。正当此时，青帮一个“悟”字辈的人物，也是一个活跃的工会分子，交给林秋生一个帖子，让他转交江华，说是青帮通字辈的一个重要人物，江北同乡会会长韩庆帮邀请江华赴宴，有重要事情商量。林秋生马上推辞，眼下他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江华，哪知道这个人说江华行踪不定，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怕把事情耽误了，林秋生肯定能找到他，说完把帖子往林秋生手上一搁就走了。确实，江华的住所只有林秋生和少数几个人知道。管他什么重要事，把帖子扔掉，就当没有这回事，这样的事他还干不出来。
江华拿到帖子的时候，眉头皱了起来：“这个韩庆帮搞什么鬼？”，韩庆帮手下的青帮人员有不少是工会的骨干份子，韩庆帮下帖子来请，江华不得不去。但自3月份北伐军进入上海以来，清党传言不断，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青帮立场不明，韩庆帮此时下帖子请客，焉知不是鸿门宴？江华嗅到了一丝危险，旋即他又跟往常一样，爽朗地笑了笑，拍了拍林秋生的肩膀：“怕什么？不碍事的，凭我俩的身手，谅他们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林秋生吃了一惊:“我也去吗？”，“那当然了，你不想去吗？”。林秋生没有说话。奇异的直觉，也让他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一阵激动的颤栗穿过了他的身体，在绝望而愤怒的不眠之夜，他曾幻想和世界同归于尽，现在，他感到了飞蛾赴火之前的眩晕和激动。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1927年4月11日的傍晚，海宁路天保里韩家住宅的花园里，花木扶疏，樱花已经落尽，一派温暖而惆怅的暮春气息。江华和他刚走进韩家大门，甚至还没听见开门的仆人禀报，几个黑影就从门后藏身处扑了上来。有两个人一左一右从林秋生两侧包抄过来，拿住了他的几处穴位，从这两个人的身手来看，算不上什么高手，大概他们以为对付林秋生这样的白面书生，这已经绰绰有余了吧。奇怪的是，林秋生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反抗，不要说，以他的身手，对付这两个人完全不在话下，就是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徒劳，总也要挣扎几下。那两个按住林秋生的人，心里暗暗说，这个学生真是没用，完全被吓傻了。他们哪里知道，林秋生是抱着自杀似的求死心情来这里的。再看江华那边，正被四个大汉按在地上，韩庆帮对江华的武功早已耳闻，不敢怠慢，安排了武功不凡的四个心腹手下对付江华。韩府地处租界，韩庆帮不想惹上巡捕房的麻烦，事先吩咐不要使用枪械，尽量不流血地解决。江华刚一进门，四个人从后面扑上去，把江华摁倒在地，江华听到身后的声响，情知不妙，两只胳膊立马向后抡去，无奈已经被占了先机，还是被扑到在地。但江华毕竟身手不凡，虽然人倒在地上，胳膊和上身兀自带动着四个大汉在地上翻滚，让这四个人无法下手点穴，一时竟控制不了他。这时候，如果林秋生能抽身出来助一臂之力，江华应该是可以脱身的。江华在挣扎的空隙，往林秋生那边望去，却见林秋生静静地站在两个人中间，面无表情，江华不禁低低地吼了一声：“叛徒！”。这一声仿佛提醒了那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放开林秋生，也扑过去加入混战，只留一个人控制住林秋生。武功高手以一挡十，这样的故事只能发生在神话之中，真正的实战交手，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胜算。很快地，江华落在下风，被点住穴位并打昏过去，失去了知觉。
其中一个大汉，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条绳子，正待套住江华的脖子，忽然听见门厅正对的楼梯顶端传来一个声音：“慢着！”，众人抬头往上望去，只见楼梯口立着一个穿长衫的瘦削身影，此人正是韩庆帮，只听韩庆帮说：“不要在我家里动手。”，四个大汉听得此言，心领神会，把江华五花大绑抬上qì chē拉走了，后来听说是在上海郊外某处活埋了。这边，仍留下两个人按住林秋生。韩庆帮缓缓走下楼梯，他瘦削苍白，短脸，眼睛下两个大大的眼袋令人注目，上海绸缎店里殷勤恭谦的掌柜之流常常是这模样。他打量了林秋生一阵，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大老板那里吩咐要在今晚取江华的性命，我也没有办法。其实，我很不喜欢shā rén。除非万不得已，我不想要你的性命，明白吗？今晚之后，江华的那帮同志必然视你为叛徒，欲诛之而后快。想得到我这里的保护，你须得交上投名状。老大那里有令，务必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我们打听到，江华在老家留有一个男孩，我派个手下人跟着你去江华老家，把这件事解决掉。”
原来这天晚上，青帮头领得到指示，秘密解决掉了上海工会的头领。第二天，4月12日凌晨，停泊在上海高昌庙的军舰发出xìn hào，早已做好准备的青帮打手分别冲向上海总工会纠察队在各处的驻地，在国民党军队的配合下，占领了工人纠察队的驻地，搜捕**人和工会分子。蒋介石的清党行动正式开始，血雨腥风的屠杀拉开了帷幕，仅仅四月份，就有将近五千赤色分子被处决，多少年轻鲜活的生命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两天之后，林秋生从闸北宝山路的上海北站坐上了去往浙江的火车，韩庆帮手下的一个人跟着他。列车徐徐驶出上海市区，往杭州的方向而去，江南春天的乡下，温暖潮湿的空气从窗外扑面而来，林秋生面无表情地坐在车窗前，一个跳下深谷企图自杀的人，急速堕落的死亡眩晕之后，他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根本不在乎是否会被当作叛徒追杀，也不在乎是否得到青帮的庇护，但他很清楚，如果他不做这件事，自然会有别的人去把江华的那个孩子斩草除根，他别无选择。
那天之后，那个叫林秋生的青年人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过多久，佳莹也从上海消失了。四年后，上海滩出现了这个从天津来的京剧老生演员-顾觅秋。顾觅秋是票友入行，扮相俊美，武功了得，唱、做都不错，但演出机会并不多，他寡言少语、行踪神秘，来无影去无踪，除了演出的时候，戏班里的人很少见到他，渐渐地，有传言说他是rì běn间谍，也有说他是上海滩最厉害的shā shǒu-专干湿活的“小顾”，真相是什么，自然没有人敢去向他求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