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心里很多的不情愿,但看到爹娘殷殷的期盼,邬思道也不好说什么,怕惹了两位老人不悦。
自记事起,家里就一直过着近于贫苦的生活。老父身体时常有恙,家务多是没有读过书的母亲操持。为了让邬思道能够在私塾读书,老两口省吃俭用,哪怕从牙缝里多挤出一个铜板,也要积攒起来,一个一个掰开了用在邬思道身上。
邬思道从小便比不得别人家的孩子,在私塾里时而因为身上的衣服破旧,而遭到同窗的嘲弄。因而,邬思道自小养成了孤僻自持的性格,天生的对富贵子弟筑起一道心墙。
好在他天资聪颖,学业拔萃,私塾先生对他倾爱有加,时时赞赏。似车铭般自小贪玩成性的同窗学子,虽然骨子里看不起他,但又经常因功课需要他的帮助。因为邬思道的点拨指导,他们不知少受了多少罚,少挨了多少骂,所以对邬思道也是表面上逐渐的客客气气,掩盖了各自心里的生分。
邬思道从小就是一个孝顺的孩子。所谓父母命、不可违。在老两口跟前,他从来都是俯首顺从。一家三口在陋檐下相依度日,近乎孤立的生活在天地之间,与外面的繁华喧嚣似乎毫无瓜葛。
返回家中的第二天一早,邬思道来到那个车把式的屋前,听得屋内没有动静,便用手轻轻敲门,也是没有回应。用手一推,门竟是开了,屋内空无一人。他急忙走到前院,见马车还在,不免心中打鼓,这赶车的仁兄哪里去了?
早饭过后,仍不见车把式人影。
邬父心里装着儿子的婚姻大事,表面上强作镇定,心里的浮动之气已经跃然脸上,不见儿子出门,这股气只是越来越强,毫无下落消散的迹象。
“露子,你表姑家离此有一个半时辰的脚途。我看,你也别等那个赶车的人了。既然车在,必定走不远,待他回来,我和你娘自会与他好生招呼,也让人家早点回去。你让你娘给你多拿些个铜子,好给你表姑家带上薄礼,不可显得寒酸了。”
“我身上有些散碎银子,自是够用,不用爹娘破费。”邬思道想着,亏得戴兄那五两银子还剩余四两多,对如此家境来说,无疑一笔救急之财。
“你是哪里来的银子?”
“爹放心,自是义友相赠的盘资,来路清白。”
“出门在外,不可随意接受他人的馈赠。些许银两事小,恐人情难还啊!”
“孩儿牢记就是。”
邬思道见等不到那车把式,便辞别二老,出得门来。
刚走到院外门口,正要跨门而出之时,邬思道与外面进来一人斜肩相撞。邬思道那瘦弱的臂膀仿佛撞在了一堵铜墙铁壁之上,对面来人纹丝未晃,邬思道却是倒退了数步,险些栽倒。那人连忙走上前来扶住邬思道。
待邬思道定睛看时,却是那庄稼汉打扮的车把式。
“你到哪里去了?一早起来不见你人,只有车在。”邬思道揉着酸疼的肩膀问到。
车把式只是哼呀了几句,院内人也是无可奈何。
“我正要出门去。仁兄在我家中用过早饭,带上些干粮,早早返回吧!”说完,邬思道向车把式一拱手,便出得门外。
谁知,那车把式跟着追了出来,拽着邬思道的胳膊,用手指指邬思道,又用手指指旁边的马车,随后拍拍自己的胸脯。
“莫非仁兄要送我不成?”
车把式又是憨厚的点点头。
“今日我自有事情,不能误了仁兄返程。要是晚了,戴兄那里也不好交代。”
那车把式拽着邬思道就是不撒手,嘴里不知说些什么,哼哼呀呀的坚持着。
“唉!你这仁兄,拿你做何办法。误了回去的行程,戴兄责怪起来,你且说是我强求你的便了,省得你受了牵累。”
车把式将邬思道扶上马车,随后跳上车来,扬长而去。
马车在邬思道的指引下,来到一处集市。可着兜里的几两银子,也正好有马车的方便,买了整扇的肉、成坛的酒、整匹的布料,一路摇摇晃晃进得一处村庄。
此刻正值巳时,距正午仍有些许光景。马车在村里拐过几趟街,在一户门前停下。但见这户门庭,虽不算开阔气派,也是有几分模样。门楣上瓦檐翘立,乌黑的两扇大门紧闭着,一边一个小石狮子,且是雕琢的不甚精细,既没有了庄严,亦失去了神气,倒是跟哈巴狗有些异曲同工之趣。
车把式跳下车来,将缰绳绑在门外的拴马石上。邬思道走到门前、手打门环。
不一时,大门开了一道仅够容纳一人的缝隙,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农家孩子探出半个身子。
“表姑可在家中?劳你通报一声,就说小露子前来探望。”
那农家少年也不吭声,把门一关。
等了片刻,又是那个少年打开大门,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妇女从门内迎了出来:“是露子来了,咋也不提前说一声!快让我看看,几个月不见又长结实了没有!”
“姑,一向可好!我这平日只顾念书,来得也少,姑不要见怪啊!”
那中年妇女走到门外,一把拉住邬思道的手,拿眼上下打量着,满脸欣喜之色的说到:“啥怪不怪的,你能来看看姑就好!前几日还跟你姑夫念叨你来着,不想这就见到了。正巧你姑夫从扬州任上回来,快进来进来。”说着,拉着邬思道就往里走。
“听我爹说,姑夫近日自扬州返乡省亲,这次登门特意给您二老买了些许什物,先且搬到家里。”说完,转身从马车厢内逐一往外搬着。
“你来看姑,姑就高兴,买这些个干啥!小柱子,快过去帮忙。”
那农家少年跑上前去,与邬思道一起将各样物品搬到了门房内。
随后,邬思道走到门外,向车把式拱手做礼言到:“仁兄送我至此,甚为感谢!你这就返回九峰山吧。我身上只剩了一两银子,且做路上之用。请代我向戴兄致意!”说完,从身上掏出银子塞了过去。
那车把式连忙摇手,哼呀了几句,跳上马车而去。望着马车渐渐远去,邬思道心中又是一阵唏嘘,莫名的惆怅一叹。
“露子快跟我进屋,跟我好好坐下唠唠。”
进得里面,是一套三进的宅院。邬思道被表姑领到堂屋坐下,那表姑说到:“露子,快坐。来到姑家就全当是回了自己家,不要客气生分。小柱子,倒上茶水,然后去书房喊老爷出来,就说小露子来了!”
待小柱子倒上茶水,出了堂屋,邬思道问到:“姑,这小柱子是?”
“哎。他是你姑夫家一个亲戚,论辈分喊你姑夫叫舅姥爷。让我想想啊,他似乎该喊你是表舅吧,反正比你小着一辈儿。他从小不读书,也不爱干农活儿,就在你姑夫跟前儿跑个腿儿啥的,也算是个照应。我那哥哥和嫂子可好?”
“好。劳着姑惦记了!”
“这是啥话,都是自家人,可不要跟外人一般的客气!你这次来啊,我也大概猜出个意思。你今年该十九了吧,我们家月莲也到十六了,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我合计着也不能像外人一般的麻烦,又要明媒又要聘礼啥的,到时候都可以从简商量。你爹娘都是老实人,这个事不能给你们添了负担,往后一个屋檐儿底下过日子,你们小两口能把日子过好了,那比啥都强!我们当老人的,不就是图着看你们过好日子吗!不像有的人,生个闺女就像要高价卖了一样,聘礼要的吓人,简直就是狮子大张口、贪得无厌,这也不行,那也挑理,女婿还没进家门,不是被吓跑了,就是被气跑了。这些个当老人的也不想想,要这要那,要的再多日后还不是孩子们自己用度,非要扯下一张老脸、争那别人嘴皮子上的面子,结果咋样?一张老脸丢了,这辈子也找不回来,背后落得个贪财刻薄的名声。这些个人哪,嘴上说的是为了自家闺女好,其实就是为了自己的老脸走到街上能放几天光。到头来,要么是坑了闺女嫁不出去,要么是让小两口背上一身还不完的债,要么是闹得两亲家反目成仇、不相往来,要么是直接气跑了女婿、就是叫回来人也是凉了心、跑了心。到老了要女婿伺候,这女婿能真心实意吗?!要我说啊,聪明的就啥也别计较,只要女婿人品好、不懒惰、肯上进,倒贴着也要把女婿维持好,不然将来靠谁呢!傻瓜子的就去横挑鼻子竖挑眼,要的钱也花不着,要的宅子也住不着,要来要去,把自己老脸要没了,把好好的亲家要成仇家,把千年修来的姻缘要散了,将来入了土能心安吗!”
这表姑一通言语,也是说得痛快。邬思道听着,心里觉得甚是赞同,可嘴上也不好做何评价。
“你看我,几个月不见露子,见了露子就自顾自的说个没完没了。这是姑见你亲啊,你可别见怪!”
邬思道只是注视着表姑,脸上带着欣慰而亲切的笑容。
表姑像是突然想起一事,说到:“这个王大友,小露子来了,还不知在书房里做甚,许久了也不露面。露子,你坐着,我这就去叫你姑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