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初现,光线缓缓移入窗台,代替了烛火应得沙盘越发明亮。
少年人推演的专心致志,没有注意到轻响的开门声。林长戎也不打扰,只是静静站在他身后,同样注视沙盘,见胜负已分,一笑开口:“看来得早点送你入伍了。”
浑厚的低沉的男声把林墨拉回现实,转身作揖道:“父王,此儿之所愿!”
林长戎看见儿子难得装出这文雅的样子一时开怀大笑道:“想上战场可以,不过有错认罚,你可愿先去祠堂静思己过?”
林墨诧异的发现今天这套老爹很受用,于是底气就足了,站直身子道:“没有做好万全准备,以身试险,是为不智,儿子认罚。不过还请父亲宽限几日。”
“为何?”林长戎没想到儿子会讨价还价,脱口而出。
“父亲可听过瑶光境?儿子相信入口就在当日溺水的兰溪,我要在夏至之前再探。”林墨决定实话实说,他觉得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认罚进了祠堂,一定会错过秘境开启的时间。
林长戎闻言正色道:“原本还当你不过是玩闹不慎,原来是信了颜卿的胡言乱语!是谁说与你听的?”
“怎么是胡言乱语”
林墨刚想辩驳,却马上被林长戎打断:“颜卿和我北军不共戴天,他说的话,你也当真?”
斥责一声高过一声:“就当如他所说,上古秘境逢甲子年开启,那么千年以降,得仙缘之人除了他还有谁?大夏立国贰百余年,你可见过修为高过太祖云行之人?”
林墨急了,其实林长戎说的他都想过,但这些并不能完全否定瑶光境存在。
他不甘心放弃,语气诚恳:“父王你想想,兰溪水浅,如何能溺我?瑶水百源,这两年我游历四方,只发现此处异常,父王!儿这次定做好万全准备,就算最后证实不是,回来领罚便是。”
林长戎沉默看着林墨片刻,摇摇头:“你不是不智,是贪念蒙心!如此将来修行必坠入邪道!去祠堂好好想想我的话!”说罢转身出了房门。
林墨看着林长戎甩绣而出,焦急大喊:“难道明知捷径非不去尝试才叫正道?”
“请世子移步去祠堂。”回应他的是黄叔冰冷的声音。
一路上林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祠堂,脑中一幕幕都是方才激动的争论,回想起来,他从未敢在父亲面前据理力争过。
应该没有人家像林家一样将祠堂修建在地下,至少定远城里没有,这是林墨这两年游历各地得出的结论,当然其他的大家祠堂他也没见过,但至少平民百姓的祖祠都是修在地面上的。
黄叔亲自下了地道为他点亮了所有烛台,其他的仆人还没有资格下来。林墨则自己推开沉重的木门,乖巧的跪在列祖列宗的灵牌前,迎身拜倒道:“不孝子孙墨前来领罚。”
他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身后这个父亲最信任的家仆都会据实禀报,既然再次寻找瑶光秘境已经无望,那接下来就要做足孝子贤孙的样子,免得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关的更久。
“世子,每日三餐依旧会从甬道吊篮送下来,传声筒外也一直会有下人守着,请少爷安心静思己过。”
先是木门被上锁,随后轰隆一声,连接地面的大石板被放下。
灵台上的六盏大红色蜡烛比其他照明用的亮太多,火光的跳跃声配合漆黑色灵牌给他营造出巨大的肃重感和压迫感。
王府今天热闹非常,原本空置的东厢宅院从花园到房间堆满了人,管家进进出出一每一个房间,指挥下人往进摆放书桌茶几,屏风字画。
林长戎和陈婉亲自站在回廊一侧看着匠人修葺屋顶,池塘的水也被抽干,一筐筐清理淤泥。
“夫君对墨儿是不是太苛刻了?这才几年都进了两次祠堂了,那地方不是没把人逼疯过!”陈婉语气有些不悦,没有母亲不心疼亲生儿子,况且她还只有这一个。
“他真的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性格如此乖张,再不管教,我怕他将来误入歧途。”林长戎这次回来发现林墨似乎改变很多,他觉得是时候和陈婉谈一谈这个孩子的事了。
“都十五了,你以为真的一辈子都乖巧听话?都像你那个大儿子你真的开心?”
“你又说立儿干嘛?不是你们口口声声说庶长子是祸患!!”
林长戎有些恼火,他知道林立的性格很是不妥,但这样的性格又反而很吻合所有人对庶长子的期许。
他打心里不愿意承认自己对林立不负责。他觉得陈婉为了说服他,竟然开口就戳他的痛楚。
脱口发怒后见妻子不再回话,林长戎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他轻咳一声耐心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没有听到他和我的争论,我不是气他顶撞我,是他现在特别心浮气躁,急功近利。”
陈婉听着先是一愣,随后转头诧异的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这么说他?”
林长戎被妻子俏目盯的不由失笑:“一会儿都已经十五了,一会儿这么小的孩子!你倒是哪都占理!我也是他生父,我胡说他作何?”
“如今朝局对我们藩王不利,墨儿这种张狂无忌的样子再任他滋长,将来必然要为人所趁的。你不要慈爱太过。”
“那也不是关进祠堂啊,都要说亲事的人了,传出去唐家能应?”
说起亲事林长戎更是发笑“你儿子顽劣在定远府也快要无人不知了,你都是借口!关不了几天的,唐禹不过十日就要到定远了,到时候也要出来让人家看看才行。”
“十日?这么急?”
“早上又收到探报,就是这么急,已经过了新阳了,也不知道这东院来不来得及给我们皇子殿下修整好。”
随着林长戎一句话落,两人都久久不言,静静看着院内一派繁忙。
天边,一片乌云从南方缓缓而来,天空迅速昏暗下去,一道闪电在不远处的天空闪过,陈婉随即开始吩咐匠人从房顶下来。
“真是天不遂人愿,赶工又逢雨”林长戎转身喃喃,劲直离去。
城南已经下起大雨,南街的小贩被淋的猝不及防,担着货架就往街边店铺的飞檐下堆。
都是讨生活,开铺子的掌柜也不会太不近人情,只是毕竟不能进店里去,能遮雨的地方少。
货郎门只好把货物一层层堆好,自己则站在大雨里淋的全身湿透,身家性命在这里也没有人走。
南街一时间就从纷乱嘈杂到看起来空旷无人,就连守门的兵丁也都进了城门洞避雨。
这时在这大雨中huó dòng人群就异常显眼,一口掉了大半油漆的小木棺在一个举着木棍的少年身后从街角的转弯处缓缓出来。
仔细看木棍的顶端才知道这是白帆,因为几根白色的布条早已经被雨水打湿无力的卷缩在木棍上。
暴雨让黄土铺的地面瞬间泥泞,这让原本就瘦弱的两个抬棺的男子看起来走的更是吃力。
“东家,这雨太大了,不如先回去吧!这样走到坡上会要人命呐!”前面年轻一些男子高声喊道。
“盛哥儿你行行好,我没本事治好我娘,不能再让她连安葬都不在时辰!”少年心中酸涩,他很想放声大骂,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待他。
“这不是事啊,小武,这淋到坡上怕是要害下病的。”叫盛哥的男子回道。
“你帮帮我盛哥儿,我给你加钱。”小武已经急哭了,他从王府被赶出来,仅剩的钱财已经不足以让他活下去了。
在棺材后的中年男子开口了:“盛哥儿,人死为大!乡里乡亲的就帮小武跨过这道坎吧。”
盛哥得到加钱的承诺已经满足,听到同伴也开口了于是答应一声奋力向前。
街边的人群看到是送葬也都心有戚戚,一个好心的货郎还从货物中抽出一把油纸伞冒雨给小武送过去,小武连连点头称谢。
老天视乎很满意这样的善举,肆虐的暴雨也瞬间小了下来,一行三人走的并不算慢,趁着雨势渐小很快来到城门前。
“娘!出城咯!”小武高喊一声从怀中掏出已经湿透的一把纸钱向上抛去,随即抬腿就要进门洞。
说时迟那时快,踏踏的马蹄声响起,一群骑兵飞骑而来,由于街面宽敞,马速更快,为首的将官直冲城门,越来越近。
这一行足有数百骑,延绵不绝,整个南街都随着马蹄震颤,马上骑兵个个铁盔蒙面,乌甲裹身。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这是王府最精锐的玄武骑,小武更是认识,以前他跟着少爷时每每见到这些将士都自豪不已。
但今天,往日的自豪却给他的人生刻下重重一刀,抬棺的两人几乎是第一时间丢下木棍转头就跑,为首骑兵将马高高跃起跨过了棺材,可第二匹,第三匹就没有那么好眼力了。
小武眼看着娘亲的棺材被马蹄踏破,他惊叫的几乎声嘶力竭,可他的脚却不争气的一软瘫坐在一边。惊叫后张大嘴再也没有喊出声,看着后续的骑兵中一位将士长枪一抖将棺材打飞四散,一个女尸在泥地里翻滚到城门另一边。
马队很快过去,小武几乎瞬间有了力气,连滚带爬向他的母亲奔去,耳边却响起刺耳的骂人声“妈的!真是晦气!”。
骂人的是跟在最后的骑兵将官,这人已经拉开面甲,小武认识这个人,北军司马林长越,他曾经无数次谄媚的喊他五老爷。
林长越大骂一声也是觉得解气,一大早带兵去迎什么皇家小屁孩,出营遇大雨,出城撞死人。他根本不在乎撞得是谁,大骂一声便带上面甲驾马出城。
小武的眼泪却被一声骂止住了,他默默的背起娘亲的尸体,一步步在民众可怜的目光下挪出城门。这时他甚至不记得他娘应该葬在哪,脑子里盘旋的是——这人,我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