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 ,褔祥十一年,初秋。</p>
长生把门上的帘子掀开一线,向西眺望。</p>
落日西沉,大地苍黄。</p>
王府的下人们都说小长生是个奇怪的孩子,不像其他的小孩子那样活泼调皮喜欢拿着木剑背着自制的木弓和伙伴们扮演纵横沙场shā rén无数的武士。长生安静的就像午后无风的湖水,偶尔有碧蓝色的清波荡漾。长生总是静静的坐着,看着鸟儿在树枝上嬉戏打闹,看着王府的灯笼在日落后一个个地闪亮起来,最后化为一缕青烟,看月升日落,看草长莺飞。</p>
那个被称为北凉王的男人处理军中事物归来的时候总带着那匹如墨烈马从长生的背后接近,一把把这个发呆的孩子掳在怀里再跳上马背,大笑着说这么安静的孩子哪里会是我们楚家未来的皇帝呢?你就像个等待勇士回家的小姑娘,我的任何女儿都能扮演抢你当媳妇的武士,小长生说吧,你喜欢谁我就让谁来抢你走!</p>
今天又难得一见的火烧云,落日的余晖给白云镀上一层红金色,云彩之间有光芒如金丝一般迸射出来。风忽然骤起,白云四散变化,骏马,雄狮,恶虎和巨龙在云间涌现,接着一大群燃烧起来的骏马奔驰过广阔的天空,后面有金红色的流云追赶它们。</p>
太阳终于落下了,整个凉州城暗淡了下来。</p>
善柔围着长身忙碌,把一件由细小铁环编织的锁子甲贴着小棉袄束在他身上,又在外面披上华丽的长袍,最后是一件厚实的披风。她偶尔抬头,忽然接触到了长生的眼睛,这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纯澈的眼神,映着摇曳的烛光,宁静而又绚丽。</p>
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抬手轻轻的摸了摸他的脸蛋。</p>
她把一根白sè láng尾系在了长生的手腕上,以血红的丝带系好,打了一个死结,这才扳过他的脸面向自己,凝视着他的眼睛:世子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解下这根狼尾,若是有人要杀你,就举起来给他看。你是整个大夏未来的皇帝,天命的主宰,大夏的任何人胆敢伤你,九天之上的神灵就会降下雷电,轰炸他的头颅,记住了么?</p>
长生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垂着眼看自己的脚尖。</p>
他有心事,善柔看出来了。这孩子从来就瞒不住心事,心里所想的都在眼睛里浮现出来。虽然他一直被关在王府之中,但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相瞒都瞒不住的,他早就该察觉到。昨夜要上战场的男人们围坐在王府的正厅,喝着酒窖里搬来的酒,说着上天不佑护我们北凉的话,吵吵闹闹的喧嚣彻夜回荡在王府,这孩子怎么可能听不见呢?</p>
‘阿妈,是因为我吗?’低头的孩子突然问道。</p>
善柔吃了一惊,紧紧的握着他的手,‘不,不是的,世子还只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好孩子。’</p>
‘他们说大夏皇帝的联军就要打到这里来了,大夏只有一个皇帝,那是我的父亲楚青帝。’长生依旧低着头‘他们还说死了很多人,都是我们大夏的人杀死的。’</p>
善柔心里隐隐的涌起巨大的酸楚,这个孩子就是太聪明了,这样又怎能在皇宫那样的地方活的长呢?</p>
‘世子不要胡思乱想了。’善柔为他整了整发髻,努力摆出一个微笑,‘大人们的事情和世子是没关系的,天启城的皇帝和我们的王爷都是喜欢世子的,世子是个好孩子。’</p>
长生轻轻的摇摇头,‘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个没用的孩子。’</p>
他又呆呆的望向屋外,诺大的王府如此冷清,彼此相连的房间不见有下人走动,放眼看不到一丝生气,赤红色的凉字旗在夜空中无力的颤动。善柔不知再说些什么,她拔出腰间的小刀,在磨石上打磨起来。王府的女人们都已经贴身带刀了,把刀刃磨的雪亮锋利,北凉的女人和男人一样性子烈,敌人攻进城内的时候,即使小刀杀不了敌人,但是挥刀割破自己的喉咙还是轻而易举的,死了总比活着受辱好。凉王府后院充斥着善柔单调的磨刀声,长生默默的看着刀锋上的丝丝冷光,低低的咳了几声。</p>
‘冷吧?天黑了,我们进屋吧。’善柔走了过去,就要关shàng mén。门外传来马叫声,善柔有些惊异,王府内没有马剩下了。她看了出去,只见那匹瘦弱的枣红母马立在不远处,身着灰袍的老妇人半跪着在马腹下挤奶,她放下心来,走了出去。那是给长生供奶的母马,这孩子身体差,听说西边的人每天都和马奶牛奶,身体异常的强壮,所以长生每天晚饭前都要喝一杯新鲜温热的马奶。</p>
‘蓉姨,我来吧。’善柔站在老妇人的身后,‘你还是和其他人一起去休息吧。’</p>
‘让我挤完奶,王爷说了,只要我不死,就要我一定挤奶给他喝。’</p>
张蓉的声音虚弱而沙哑,听的善柔心里直发冷,她看着张荣白花的头发在灰褐色的老脸边飘动,揪着马奶的双手无力的重复着,像是落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张荣本是个手脚轻快的女人,家里养的马产的奶是整个北凉最好的,王爷才会命令张蓉每天供奶给世子。</p>
可是自从开始打仗,张蓉的丈夫和四个儿子接连死去,最后小儿子的尸体拖回来的只剩下了上半身,张蓉抱着他哭了一晚上,整夜整个凉州都听的见,现在张蓉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了,就只剩下这匹老马与她相依为伴。</p>
纯白的马奶溢满了银碗,张蓉佝偻着背,把马奶送到善柔手中。她仿佛抬不起头来,看也不看一眼善柔,转过身去抱着马头,趴在马背上,双肩颤抖着,像是在哭泣,却又听不见声音。</p>
善柔捧着银碗,犹豫着要不要离开。</p>
张蓉紧紧的抱住马脖子,整个身体抖动的越发厉害,她忽然转过身猛的扑向善柔,用力的挥手打翻了那只银碗。洁白的马奶洒了一地。</p>
‘蓉姨,你这是做什么?’善柔惊慌的大叫。</p>
‘我不要我的马奶喂养白眼狼。他们姓楚的都是狼啊!他们杀了我丈夫,杀了我的儿子,还要用我的马奶喂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张蓉像是变了个人,她发疯似的喊叫起来,眼里尽是泪水。</p>
‘宁愿杀了我的马,也不要喂他。’张蓉拔出腰后的小刀,不顾一切的在马身上刺着。吃痛的母马长嘶一声,却不敢踢主人,拖着受伤的马腿躲到一边。善柔过去使劲的抱着张蓉,可这一刻张蓉的力气却大的像头牛。</p>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不让我杀他,难道还不让我杀自己的马,我杀自己的马也不行吗?’佣人们听见声音都跑了出来,几个力气大的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张蓉,她挣扎不脱,只得使劲大吼,最后声音都变成了嗓子里的咽呜。</p>
善柔看见屋子那边,门的缝隙悄悄合上了。</p>
善柔掌着一盏灯走进了屋子,外面已经没有人了。</p>
孩子缩在床上的角落,头埋进膝盖里。以往这时候善柔总会温柔的上前把他拉起来,让他好好的睡在床上,可此刻她却有一种无力感,张蓉凄厉的喊叫还回荡在耳边,让她有一丝丝的恍惚失神。</p>
他排着孩子坐下,把灯放在二人眼前。安静了许久,善柔低声道‘世子,你真的是个好孩子。’</p>
‘为什么我生在大夏?’</p>
‘为什么我姓楚?’</p>
‘这和你生在哪里姓什么没关系。’</p>
‘我还记得张蓉嬷嬷的小儿子,他给过我一个草编的蚂蚱。’</p>
‘我还记得好多好多其他的人,他们对我都很好,虽然你们不让我出去,可我知道,渐渐的我看不到那些熟悉的脸,我就知道他们没了,我想杨元丰哥哥了,想听他给我吹口哨,让他带着骑马,可是’</p>
杨元丰,善柔现在很害怕听到这个名字。这些天她没有见到杨元丰的尸体,跟着人群回来的只有那匹会跳舞的枣红骏马。善柔今年二十五岁了,她想过要嫁给像杨元丰那样的年轻将军。而杨元丰每次到王府都会远远的对着善柔吹他自己编的口哨,然后黝黑的脸上露出雪白的牙齿对着善柔笑。善柔为他编了一根束腰带,现在还放在怀里,估计是再也没机会送出去了。</p>
‘我要是大夏的皇帝该多好,只要我说不打,大家就不会再打架了,张蓉嬷嬷的儿子还会给我编蚂蚱,元丰哥哥也会经常给我吹口哨,带我骑他的枣红马’</p>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善柔忽然激动的站起来,使劲的晃动着孩子的肩膀。‘够了,够了!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你不是大夏的皇帝,你还只是个孩子,你又能做什么呢?你们大夏的军队现在正在屠杀我吗凉州 的人,你能救凉州多少人?’她拼命的摇头,眼泪在眼睛里打转,牙齿狠狠的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p>
‘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她啜泣的抬起头,看着孩子的脸上满是泪水,他那么安静,又那么可怜。</p>
‘姐姐,他们都走了,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孩子紧紧的抱着她。</p>
‘长生乖,长生不要害怕,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安安稳稳的。你的家人就要来接你了,姐姐会陪着你的。你将来会是整个大夏的君主,天上的神灵会祝福你的,谁都无法伤害到你。’善柔轻轻的摸着他的头。</p>
她爱这个孩子,可是她卑贱的身份使她不配对这个高贵的孩子说爱。但她很早以前就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生了小孩子,希望自己的小孩子像小长生一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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