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话分两头,叶明自萧府出来,满怀愁绪的在街上游荡。此刻,他脑海不住回响着萧琅的话,满大街没有一个熟识的人,不知自己此刻该往何处去,更不知自己已然到了何处。叶明漫无目的的游荡着,直到了未时时分,他有意无意的,来到处集市边上。
此处行人甚众,无树无亭,骄阳胜火,似是欲将一切烤化一般。叶明抬头看一眼头顶的烈日,揩了把汗,再看看地上自己那破旧的衣衫倒映出的凌乱身影。他再望望头顶的烈日,顿感头晕目眩,竟有种想躺倒在地上,再不起来的冲动。只听砰地一声,一人倒在了地上。只是,这人却不是叶明,而是个同样衣衫褴褛的男子。伴着这男子倒地的声响而来的,还有阵粗厉的喝骂声。
叶明觉那男子甚是可怜,遂跨步上前,将那男子扶起。男子缓缓坐起,双挡住面部,似是将叶明当作追打自己之人了。他见叶明不出声,方才缓缓将覆住脸的大移开。两人一个对视,皆是愣在原地。只见这人约摸十上下年纪,方首阔面,眼窝深邃,头上裹了块破旧的黑布巾。脚下,一双老旧的鞋子已然破了,露出两个白胖的脚趾来。这人虽穿着极为落魄,却是满面红光闪烁,一脸富态之相。这人,叶明自然是认得的,他就是年前于狼山上与叶明同闯关,最后不告而别的奇人——大野智。
大野智见是叶明,正要咧嘴嘿嘿一笑。可不及他笑出来,头上便挨了一记老拳。出拳的,正是那方才追打之人。眼下,众人已然追到身前了。这一拳下去,大野智一个恍惚,咚的一声又磕倒在地。看他模样,这一下似是打得极重,竟是双目紧闭,唇齿打颤,几欲昏厥了。过往行人见状,也开始指指点点。
那几个追打之人见了大野智模样,又看看周遭人群,悻悻的骂了几句,往他脸上吐了几口唾沫,骂骂咧咧的回身去了。听那几人言语,该是大野智吃了他们什么东西,却没钱给。叶明本已烦躁至极,眼见大野智受此侮辱,满腔心火再也压抑不住。他慢慢站起,双目血红,向那几人走去。
他方行出两步,躺到在地的大野智却蓦地伸出满是血污的来,死死抓住了叶明的脚踝。叶明挣扎两下,听大野智口喃喃的说着什么。他眼看大野智双目白瞪,即将昏厥,便又强压怒火,回过身来,喃喃道:“大野兄,你……你说什么?”大野智牙关紧咬,唇齿打颤,嗫嚅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叶明闻言,瘫坐在地上,口喃喃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我佛果真慈悲……”他絮叨一阵儿,又笑一阵儿,再絮叨一阵儿,再笑一阵儿。
叶明反复念叨此句,直念叨到大野智悠悠转醒,直念叨到边上围了圈看热闹的人。大野智缓缓坐起,吐出口血水,缓缓道:“兄弟,我佛慈悲!此番,为兄吃人家饭,却没钱给,不教人打死了,便是幸得我佛垂怜了。”叶明闻言,双目无神的看了眼大野智,往他身前爬出两步,蓦地大哭,道:“琳儿不要我了,琳儿要嫁人了,嫁人了!不……我要去寻她,我还要再去寻她!”言语之际,声声哀怆,悲凄欲绝。他踉踉跄跄的奔出两步,却又重重跌倒在地上,便是连站起的力气也没有了。
大野智艰难起身,将叶明扶起,叶明却又瘫软在地,口喃喃道:“琳儿教萧琅转告我,她自一开始便是利用我,她为了解体之毒,便是教我替她千方百计的,寻那解毒的法子。待到她体的毒解了,我便再没有用了。没有用了,她教我不再见她,不要扰了她生活,说她也有苦衷。哈哈,苦衷,苦衷!我只道苍天有眼,万万不会负了人心,却不料我佛慈悲,便教我这般生不如死。我佛慈悲,我佛当真慈悲,哈哈……”叶明声泪俱下,不顾指指点点的人愈来愈多,大哭一阵儿,便又念叨一阵儿。如此再四,直至昏了过去。
大野智双眉紧皱,缓缓站起身子,揉了揉淤青的四肢,慢慢将侧卧在地的叶明翻过身来,枕在自己的腿上,喃喃道:“咱兄弟,命该是有此劫难,任谁也消解不得。我佛慈悲,我佛终归是慈悲的!便是她不要你,为兄是决计不会抛弃你的。待你睡得够了,也该醒来了,便是咱讨饭,也要活下去。”大野智看叶明行状,皱眉沉思一阵,回身抓了把地上灼热的沙土,信一抛。
他看那沙土显形,诸般卦象,揩了揩脸上的汗珠,再重新看看那沙土下落时排布的形状,竟蓦地大哭起来。先前,便是他历经艰辛,几欲教人围殴致死,也不曾皱一皱眉。此番见了这卦象,却嚎啕大哭起来。因为唯有他,方知这卦象含义。
南方的天,说变就变。方才尚晴空万里,骄阳胜火,转瞬间便已然阴云密布,似要下起雨来。但这雨,却好似教二人哭完了一般,终究是没有下下来。周遭指指点点的人群,有一个身着黑衣,头覆罗帽的男子。这男子身材俊美,装饰非凡,腰间一柄长剑。此人,正是于萧家阁楼上与萧琳对话之人。此刻,他正冷冷地站在众人后面,静静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良久,他蓦地叹了口气,道:“这山野长大的小子,便终归是这副德行,受不得些许打击!任你如何出身,我看你此番,怎的再与我争!”
在他身后,站了四五个浓眉虎眼,却身着布衣的汉子。其一人,拱了拱,悄声道:“公子,要不要属下寻个会,将他……”那人闻言,微微侧首,喃喃道:“罢了,罢了!这人,万万杀不得。看他这模样,已然是个废人了。你们警醒些个,好生盯住他便是了。只肖得,他不坏了我大事,待到大婚之日一到,嘿嘿,除非他有通天的本事……”
天将黑时,叶明醒了。叶明的确“通天”了,只不过,他这个“通天”的方式,却是十分奇怪。此刻,任谁见了他,便也要唏嘘不已。他似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说话,便似元神已然出窍一般,只是痴愣愣的遂着大野智四处逛荡。大野智往东,叶明便往东,大野智往西,叶明便往西。无论大野智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大野智在哪儿蹲下,他绝不坐在别处。
城门将关,白日间入城乞讨的众乞儿,也被纷纷赶将出城。在城时,他们分散各处,数量似是极少。而出城之际,前后相携,便也有了数百人。混杂在被驱赶出城的众乞儿当的,便有大野智与叶明。因为他们的装束,着实与乞儿无异。大野智一时不知去往何处,便随了众乞儿,一路往城南林行去。
众人方行出一二里,便见前方一众百余人,行色匆匆间,举火赶来。他们渐趋走近,见了叶明,倒头便拜,齐呼“天师”。那领头的,正是贾大茂。只不过,此时的贾大茂,却是已然换了身颇为阔气的绸布道衫。整个人,也似是精神了不少。贾大茂见叶明浑浑噩噩的模样,不禁诧异,向众乞儿问道:“天师……天师何故如此?!”大野智本已无处可去,又担心叶明病情加重,不欲他露宿荒野。此番,见众人将其认作天师,心下便有了主意。
大野智缓缓回身,看了看众乞儿,又看了看拜伏在地的贾大茂等人,撮了撮牙花子,嬉皮笑脸的道:“天师吩咐,此月余间,是他通天的日子。他今日,在城,觉道君感应,便吩咐下来,令我等护法。众兄弟,且不须忧心。月余之后,天师之元神,自然归位。”
说到此处,他见贾大茂皱眉深思,似是不信。便又信口胡诌,道:“天师通天之时,我身后众兄弟,可是都曾亲眼看见的。天师见我乞儿帮众兄弟,连日劳苦,晚饭并无着落,便答应我等,只要咱兄弟给天师护法,便gòng yīng咱们一个月晚间的吃喝。”
说到此处,大野智眼珠转了转,回首向众乞儿,道:“乞儿帮的兄弟们,是不是有此事?!”众乞儿闻说有东西吃,哪里还不应承?顷刻间,脑袋点的便似是小鸡啄米一般。其实,这当,却哪里有一句是真话?!便是连那乞儿帮,也不过是他信口胡诌出来的。大野智见众乞儿点了头,继续道:“我乞儿帮兄弟,已然拜服叶天师为帮主,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天师曾说,只肖得将他肉身看护好了,待他元神归位,什么事情,便都好说了!”
贾大茂闻言,微一抬头,皱眉道:“天师通天,弟子等人自不敢稍有质疑。只不过,眼下大敌当前,各州郡祭酒,已然齐聚于此,等着拜见天师……”大野智闻言,皱眉道:“天师元神虽已出窍,但肉身尚且在此,你们拜见便拜见罢……待天师元神归位,我便告知他。哎?你叫什么来着,在教什么身份?!”贾大茂闻言,恭恭敬敬的道:“弟子贾大茂,先前是秣陵祭酒,眼下代管建康教众。”大野智眼珠转了转,道:“啊!贾祭酒!天师日间,曾说起过你,对你甚是看重。你须得好生表现,将天师的肉身供奉好了,天师他老人家,是决计不会忘记你的。”
贾大茂闻言,皱眉道:“看管天师肉身,自然是弟子该做的。只是……只是不知天师,晚间能否亲临集会之所,监督我教众,推举出个大祭酒来。这大祭酒一职,久已不设,倘若天师道长怪罪下来。我等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
大野智闻言,撮着牙花子,似是面有难色,道:“此事……天师原不该推辞,只是,这乞儿帮众兄弟可是要护卫天师肉身。不知,那集会之所,众兄弟能不能去得?!”大野智见叶明作痴傻之状,担心他安危,便欲拉了众乞儿一齐赴会。倘或有变,便也有个照应,便于脱身。
贾大茂见状,忙道:“我教教众集会,原不许外人参与,但既然天师做了这乞儿帮帮主,他们便也算不得外人。此番集会,虽是紧要,却也非是会之日。众位兄弟,为了看护天师肉身,参与其,倒也无甚不可了。只是,与会之时,万望诸位兄弟,莫要喧嚷,扰了秩序才是。”说话间,面带难色的看着众乞儿。大野智见状,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他回头看去,见众乞儿有一双目澄澈,颇有威仪的年轻人,便走上前去,道:“你,你叫什么来着?!”那乞儿见问,答道:“小人姓程,草字天时。”
大野智眼珠转了转,见他言语之际,颇有礼数,便呵呵笑道:“贾祭酒说了,咱们到了会场,不许喧哗。眼下,咱们天师元神出窍,你便任咱们乞儿帮的副帮主罢!你看住众兄弟,以后,乞儿帮帮众,便也由你统领,你看如何?!”程天时闻言,眉头一皱,道:“小人,只是个乞儿……”大野智不待他说完,复又转身,向众乞儿道:“只肖得你们点一点头,也认了程天时作副帮主,以后,咱们讨不得饭,天师与程副帮主,便带大家一起想办法,免了这饥饿之苦。你们,可是愿意?!”
众乞儿平素多半困苦,忍饥挨饿怕了的。此时听闻大野智说辞,又有哪个不愿意?便又纷纷点头,表示认同。大野智见状,嘿嘿笑着,向贾大茂道:“这乞儿帮,有了程副帮主节制,该不会再吵嚷喧哗了。”不等贾大茂回应,大野智便又回头,嘿嘿笑道:“兄弟们,天师行动不便,还不抬了天师赶路?!”程天时闻言,看了眼众乞儿,道:“兄弟们,咱们便搭了棍桥,抬了天师罢!”众乞儿闻言,便以木棍错节,搭了个棍桥,抬了叶明上去,齐声吆喝着向前行去。贾大茂见状,不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带人跟了上去。
此时,叶明双目无神,似是浑然不知,便任凭众乞儿抬了他,向前走去。他侧身倚坐在棍桥上,呵呵傻笑着望向众人。此时,天已全黑,有星无月,漫天繁星自树缝洒将下来,照耀着昔日间烜赫一时的石头城斑驳的残迹,照耀着叶明憨笑的脸,也照耀着擎碗持棍的众乞儿。此时,若是那建康城的皇帝主子走将出来,它便也照耀着,那号称九五至尊的帝王。既不多予谁一分,也决计不会短了谁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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