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明自东南门而进,为免惹人耳目,进得郭内后,便放缓步子,一路向北走去。待行出百十丈,暮鼓响起,熙熙攘攘的民众便渐渐少了。仍是千锤过后,传来了咯咯吱吱城门关闭的声音。东南门正对着的,便是东郭,叶明缓步向东郭走去,天也便渐渐暗了下来。
叶明不知何处去寻幻音寺,正踌躇间,便闻得前方传来阵阵悠远的钟声。这声音低沉、浑厚,每一下都带着颤音。声音由高到低,不悲、不喜、不忧、不惧,令人心生宁静之感。叶明加快步子,朝着钟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他又行出半刻钟功夫,在城墙昏暗灯火的映衬,远远看见坐颇为雄壮的寺庙。此时,钟声已住,寺正有袅袅青烟飘出。也不知是礼佛的香火,还是烧火做饭的炊烟。寺门已关了,悄无声息,门上正间有一匾额,上书“幻音寺”个大字。寺外,一个枯瘦如柴,不知年龄几何的老沙弥,正兀自扫着阶前的落叶。
叶明回身,往寺对面看去,见一座颇为雅致的民居。他轻轻凑到门前,隐隐闻得院传来阵年男人的说话声。只听一个嗓音浑厚粗重的汉子道:“二弟,陛下何时回宫,你可是知晓的?”另一个男子沉吟片刻,道:“陛下眼下到屋侯泉去了,太子殿下也率领百官跟了去。”
那嗓音浑厚的汉子闻言,叹了口气,道:“可曾有消息,说陛下何时回宫?”那男子顿了顿,答道:“大概,要九月了罢!”那汉子惊道:“九月?!”另一男子回道:“嗯,九月!”声音颇为凝重。叶明暗忖道,此时唐突进院,颇为不便;我须得待到夜深十分,悄悄进去与琳儿相见为是。倘或眼下教萧前辈他们知晓,便再换了住处,我是再欲寻她也难了。遂转身向幻音寺走去,欲先进寺稍坐。
叶明方行至寺前,欲敲门时,忽闻得身后传来个苍老空洞的声音,道:“这么晚了,施主,是欲礼佛吗?”说话的,正是那扫地的老沙弥。叶明回头,抱拳道:“晚生进寺,一来瞻仰佛陀,也欲稍作休息。”那老沙弥将头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珠盯着叶明,道:“这整座寺庙的僧人,都已然搬到寺外了。留在寺内的,皆是些恶魔造化。你若要休息,在这阶前坐了便是。”
叶明闻言,暗暗思索,不明其意。一个愣神间,寺门嘎吱一声开了,露出半个年僧人圆鼓鼓的脑袋。那僧人将半碗饭菜放到门外,向老沙弥呵斥道:“你再胡说,便是连半碗饭都没了!”又转脸向叶明堆笑,道:“这疯子胡言乱语,施主不必在意。这天晚了,施主若要礼佛,可得多捐五十两香火钱。若要吃斋,那可得再多加五十两!”
叶明暗忖道,进寺怎的还要收如此多的香火钱?这又是什么道理?正犹豫间,那僧人已在叶明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他见叶明衣衫破旧,于是露出不屑的神色,摇了摇头。随即,砰地一声便将寺门关上了。那老沙弥见状,哈哈大笑,道:“施主,老朽方才所言,确是胡言乱语吗?!你见过瞻仰佛祖,还需明码收取香火钱的吗?”声音浑厚,气丰沛,倒着实不似他这般年纪之人。
叶明叹了口气,暗忖道,这济世为怀的佛陀与佛寺,倒成了居心不良之人谋求利益的所在了,果真离奇得很。那老沙弥似是看穿了叶明的心思,道:“施主不必在意,这普天之下,十处寺庙,倒有八处是这般模样。只不过,有些不似这般明显罢了。这平城诸寺,多受胡汉达官贵人供养,更生出些骄横之气,也不足为奇了。”
叶明点头道:“果真如此,那我若进寺,非是礼佛,反是谤佛了!难道,便没人管得吗?”那老沙弥双合十,道:“佛教有凶神恶煞的韦驮尊者,维护佛法。这大千世界,便也自有这大千世界的韦驮尊者。这些谤佛之徒,迟早便会遭报应。二十年后,韦驮再世之时,便是业报来临之时。”老者说罢,沉默片刻,向叶明道:“这僧人谤佛之语,老朽倒第一次听到,施主慧根不浅!倘若入我佛门,当修六度之法!”叶明道:“晚生愚钝,不知何谓六度之法。”
老沙弥呵呵一笑,道:“凡人有修为,入佛门,分种,根业各不相同。这种人,便是乘,即声闻乘、缘觉乘、大乘。初根之人为小乘,可行四谛法。根之人为乘,可受十二因缘法。上根之人为大乘,则修六度。可修六度之人,不仅能渡己,且能济世渡人。”叶明道:“晚生愚钝,是入不得佛门的,便只芸芸众生之一罢了。前日,晚生听闻慧始大师诵经所言,‘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既非菩萨’。晚生缘浅,不能脱诸相,实不能为僧。”
老沙弥闻言,呵呵笑道:“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施主先前不见如来,只是时未到罢了。”叶明拱一拱道:“多谢大师,只不过,晚生实在是不能脱了这凡世,也是决计不欲脱了这情六欲。”老沙弥笑道:“若众生入我佛门,便定要脱了这**,皆入寺清修。那百年之后,佛教所兴之处,便是该无人了。”
那老沙弥顿了顿,又沉吟道:“施主且听贫僧一言,当年,尊者阿难对佛祖道,‘我喜欢上一个女子’。佛祖道,‘你有多喜欢这女子’?阿难道,‘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走过’。阿难是佛祖的传人,初时尚脱不开‘**’二字,何况施主呢?这佛法,并非阻人**之物……”说到此处,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下去了。
叶明闻言,皱眉道:“那之后呢?阿难与那女子怎么样了?”老沙弥双合十,垂首道:“阿难最后受佛祖嘱托,撰成藏十二部经。”叶明道:“大师,晚生问的是,阿难与那女子怎样了。”老沙弥双合十道:“施主不是阿难,又何必再问。老朽有一物赠你。”说着,便自怀抽出一书,递与叶明,道:“这书,便是鸠摩罗什所译之《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你我既能相遇,便是缘分,你且好生收着,对你可能有用处。日后驱魔性,存善性,便全靠它了。”说罢,将个破扫帚立在一旁,径直走到寺门前,端起那半碗剩饭,用抓着边吃起来。
此时,月朗风清,老沙弥偏坐在阶上,月光轻柔的洒在他随风飘动的破旧僧袍上。夜风拂过,门前刚被他扫成一堆的落叶,刹那间便又被吹散到各处。那老沙弥却是不管不顾,兀自用抓着饭菜,往嘴里送。叶明见此情景,一时怔在那儿,看他吃饭。那老沙弥吃完饭,将碗往身侧一放,道:“施主,有客人到了,你且坐到我身边门柱后,贫僧有出戏请你看。”叶明侧耳听去,果然听见十余个匆匆的脚步声,正向这边赶来。他依言走到这老沙弥身侧的门柱后,斜倚着门柱坐下。
过不多时,便见十余个全副武装的鲜卑兵疾行而来。间,簇拥着个矮壮的红衣僧人。月光下,见那僧人无眉无须,目露凶光。脸旁的一道刀疤,更显得甚是骇人。这人,却不是狂僧汪广阳是谁?叶明暗道不好,怎的这汪广阳,总是阴魂不散的跟着自己?汪广阳走到寺前,看见了坐在阶上的老沙弥。竟双合十,做了个揖,转过身去。叶明正暗暗庆幸没被汪广阳发现,斜眼睥睨间,却见汪广阳径直走到萧家暂住的民居前,抬敲了几下。叶明暗忖道,汪广阳找萧家人做什么?我先且看看,倘他有加害之心,便该出阻止。
门嘎吱一声开了,出来个打着哈欠的家僮,颇为不悦的道:“谁呀,谁呀!这么晚了,还教不教人睡……”待他看到门外十余个凶神恶煞的鲜卑兵时,硬是惊得将“觉了”两个字咽了下去。只听汪广阳嘿嘿笑道:“黄口小儿,还不教你家主来回话?!”那家僮慌忙退到屋子里。过不多时,便听得屋内传来阵大笑声,两个年男人走了出来。其一人相貌英武,浓眉虬髯,长袍黑衣,身长八尺余,正是萧家家主萧渊智。另一人样貌儒雅,素衣博带,一副儒生打扮,正是萧秋野。
二人上前拱,萧渊智开口道:“不知汪大人深夜前来,有何贵干?”汪广阳嘿嘿笑道:“陛下闻说左昭仪玉体欠安,快马传书,遣下官前来慰问。”叶明忖道,左昭仪?萧家还出了个左昭仪吗?先前,倒着实没听琳儿提起她家尚有在宫的姑姊之辈啊?只听萧渊智道:“陛下隆恩,萧家感激不尽,小女近来已然好了些!这外面天凉,汪大人,我们屋里说话罢!”叶明听到此处,浑身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隐约觉得,这汪广阳口的左昭仪可能不是别人,正是萧琳。
汪广阳在门外站住不动,嘿嘿笑道:“陛下听闻左昭仪国色天香,可是关心得紧!一听萧氏来投,便立刻赐了个左昭仪的称号。若非陛下巡行在外,早便招进宫了。待左昭仪入宫,萧大人平步青云之时,可莫要忘了下官啊!”萧渊智闻言,笑道:“汪大人背后,可是有拔拔大人与司空公达奚大人。该是您对下官多多提携才是啊!汪大人,里面请吧!”汪广阳闻言,摆笑道:“不了不了,下官尚有公务在身,特地来给陛下传话。这么晚了,就不打扰萧大人休息了。”
叶明在汪广阳到来之时,便倚柱收敛气息。此时,得知萧琳成了左昭仪,一时心神不宁,将一身修为暴露无遗。萧秋野与汪广阳似是有所感知,皱眉向这边看来。叶明本不欲再躲,正要出去问个明白。却闻得那老沙弥哈哈大笑,道:“怎么?二位,尚且感知到贫僧的存在吗?”萧秋野皱眉,道:“敢问,大师法号可是慧初?”老沙弥哈哈大笑道:“贫僧年老昏聩,至于法号,自己早已忘了!”汪广阳双合十,作揖道:“是我等尽谈尘世俗务,扰了大师清净!正该速速离去才是。”
汪广阳说罢,又转头向萧渊智,道:“萧大人,陛下九月间方能还宫。这些个药草补品,是陛下赐予左昭仪的。待陛下车架回鸾,召左昭仪进宫前,还望萧大人教令嫒好生调养,莫要负了陛下恩泽!”说罢,几个鲜卑兵将几个木箱抬将上来。萧渊智见状,皱眉道:“这个自然,汪大人大可放心!”汪广阳道:“如此,最好。那下官告辞了!”说着,转身向老沙弥又作了个揖,带一众鲜卑兵快步离去。萧渊智、萧秋野兄弟也朝老沙弥做了个揖,进门去了。
又是咯吱一声,萧家大门关上了。叶明痴愣愣的自门柱后走出来,一屁股坐到那老沙弥身旁阶上。老沙弥见状,叹了口气,道:“施主此时,心下如何?”叶明也叹了口气,道:“大师能否告诉晚生,阿难与那女子结局到底如何?”老沙弥道:“施主,你可是阿难?”叶明拱,道:“在下正是阿难!”老沙弥苦笑一声,道:“老朽不知,个滋味,便只阿难知道!”叶明欲要再问,老沙弥摆道:“去罢,去罢!莫要再问了!”叶明走出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他猛转回身,那老沙弥却早已不见了。
叶明转回身,见四下无人,甚是清冷,正欲走向萧家住处,远远看见一众人,高举着火把向自己走来。他心下暗忖道,人说这平城夜巡夜的士兵多,没想到,刚起更便出来了。叶明眼见四下无处躲藏,便一个翻身,跃上萧家门前的柱子,脚撑住。待他们行至跟前,才发现是一众汉人兵士。虽刀锋甲锐,然气势全无,毕竟没什么勇武架势。众人举着火把,自叶明身下经过,竟无人抬头。
叶明撑在柱上,透过门楼边的缝隙,向院内望去。此时,院内灯火已熄,只靠近堂屋的两间房屋尚且亮着。他依萧琅所言,望向萧琳的屋子,里面正传来细微的说话声。叶明侧耳倾听,觉屋几人似是发生争执,却是什么也听不清。猛听咣当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滚落到地上。又过了片刻,门开了。借着屋内亮光,叶明见萧渊智与萧秋野并排走了出来。萧渊智铁青着脸,萧秋野不住摇头叹气,又轻咳了几声。在他们身后,是个战战兢兢的小丫头,倒退着走出,顺将门带上了。
叶明暗暗担忧,待他们回房之后,便越过墙来,轻轻脚的摸到萧琳门前。门没有关,只轻轻一推,便开了。刹那间,一股幽香扑面而来,直教叶明心神一荡。抬眼望去,见屋内几案齐整,上面摆了些瓷器。墙上装饰精致,挂了些书画装饰,室内虽不甚广,倒也颇显典雅之色。地上狼藉,散乱的扔着些药材补品,人参鹿茸滚了一地。边上,一个摔碎的木箱,想来自然是方才摔破的。
房间最里面,是一个绛色的帐子,帐下宽大的卧榻,隐约可见。榻上,正卧着个白衣女子,两只浑圆纤细的脚踝露在帐外。其玉足柔腻,脚趾纤纤,煞是可爱,直惹得叶明心砰砰直跳。他自闻到这房味道,只是萧琳,早已心神不宁起来。此时,见萧琳趴在榻上,肢体微微颤动,似在隐隐抽噎。
叶明不禁一阵心疼,轻轻将屋门掩上,向榻边走去。萧琳觉有人进来,连声抽噎,道:“小环!你也莫要再劝我!拿了地上的东西,快走罢!我才不稀罕他什么东西,什么左昭仪右昭仪的!你喜欢,你便自己做去!大仇未报,我是死不了的!但若教我吃这胡人的东西,便是千万个不能……”
她虽似在呵斥,但声音羸弱,便只悲伤抽噎的成分多了。说到最后,便哽住了。叶明听她言语,知道那左昭仪的事情是真了,一时间,却也顾不上别的,只是心痛不已。叶明缠着嗓子,轻声道:“琳儿……是我。”萧琳闻声,浑身一颤,一个咕噜爬将起身,却因站立未稳,差点跌倒。她走出帐来,两颊憔悴,泪眼朦胧的看向叶明,双眸晶莹,含情脉脉。不觉间,猛地向叶明奔出四五步,想是欲来抱他。叶明迎上前来,欲要搀她,她却又避开叶明殷切的目光,连连后退到墙角蹲下,抱膝俯首,兀自哭了起来。
叶明悲不自胜,只觉心郁结,隐隐作痛。他快步上前,俯下身子,欲要抱她。孰料,刚伸出,却教低头啜泣的萧琳推开。叶明知她气恼自己。那日涧短短相聚,教她离开,自己实也于心不忍。叶明也低下身子,斜坐在地上,犹豫着伸出,用力将她揽在怀。萧琳又伸出玉臂,欲要推他,挣扎两下,便将他抱住,伏在他身上抽噎起来。叶明闻着萧琳身上淡淡幽香味,轻抚着她散开的头发,想说些安慰的话,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叶明恐地上寒凉,便将萧琳轻轻抱起,抱她到榻上休息。两人并排坐在榻沿,四目相对凝视。半晌,梨花带雨的萧琳,竟蓦地吃吃笑了起来。叶明不解,疑惑的看着萧琳。萧琳看了看叶明,吃吃笑道:“明哥哥,在我梦,你怎的老是这幅痴痴呆呆的模样?!永远便只会抱抱我,摸摸我头发,你便是在梦,也不敢吻我一下吗?”叶明听她如此说话,知道她误以为身在梦,便轻轻将她揽在怀,轻声道:“傻琳儿,这不是梦,这是真的。”萧琳却似没有听到一般,吃吃笑道:“明哥哥,你真是个呆子!可偏偏,我就喜欢你这副模样。”说着,将两只揽住叶明的脖子,双目眨也不眨的凝视着他。
叶明与她近在咫尺,双轻轻揽住了她纤腰,鼻尖几欲相碰。叶明只觉她吐气如兰,微微带着热气,不觉又痴了。叶明闭上眼睛,呆呆的,便要吻将上去。不料萧琳见状,瞪着大眼睛看着他,又吃吃的笑将起来。叶明睁开眼睛,皱眉道:“琳儿,你怎的又笑起来?”萧琳仍是攀着他脖子,眼睛眨啊眨的看着他,柔声道:“明哥哥,以前我做梦的时候,你都不曾这样过。其实,我心里欢喜得很,哪怕我知道,这只是在梦罢了。”
叶明闻言,心一颤,说不出的滋味。他又将她牢牢抱在怀,道:“琳儿,你体的毒,怎么样了?可是好些了?”萧琳将左颊贴在叶明心口,玉轻轻抚着叶明的背部,轻声道:“明哥哥,你每晚都问这个问题,却好似总也记不住。其实,这毒已然蔓延到青灵穴了,离极泉穴,便只隔了一个穴位。待蔓延至极泉穴,便要毒发攻心。到时候,便是我欲再梦见你,怕也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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